过了许久,那把砍断她脖子的长剑已然没有落下来,她挣扎着转过身。
“猎狼队”的首领倒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上,一只弩箭射穿了他的右臂,深深地钉入了肋部,只在右臂上露出小拇指一个指节那么短的箭尾。她望向左边,尤里·盖挣扎着站起身,一只手握着机关弩,一只手使劲揉着右肩膀。想必是机关弩巨大的反冲力把他击倒力量,可是即使如此,第一次使用机关弩能在十几步外射中敌人,不是天生的用弩奇才,就是把一辈子的运气用在了这一射。
突然,摩冈娜看到尤里·盖又端起了弩,瞄准了她这边。瞄准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右侧。她转过头,发现一直在远处袖手旁观的格洛比亚克·盖和他的护卫已经走到了离她只有十步远的地方。一个护卫走在他前面,替他挡着尤里·盖的视线,另一个走到倒在地上的博瓦克·盖旁边,蹲下身子检查了一番,站起来对老人点了点头。老人没有回应他,而是径自走到摩冈娜身边。他朝摩冈娜扔出了一个东西。是她的一只“耳朵”,然后对她做了一个戴上耳朵的动作。
摩冈娜照做了,就听到格洛比亚克·盖用他苍老的声音说道:
“精彩!”他只说了这一个词。
摩冈娜感到身体里的热量从背后的伤口中不断地流失,她感到越来越冷,真正的刺骨的冰冷。她的脑子和身体变得异常沉重,思维开始模糊,支撑自己不倒下去变得越来越艰难。但她还是挤出一丝气力说道:
“你想怎么样?”
“救你。”说着,老人朝那个没有帮他挡箭的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个护卫径自走过来,蹲下身子,不顾摩冈娜虚弱的反抗,先强行把她按到在地,然后把她面朝下抱了起来。摩冈娜甚至连扇他一记耳光的力气都挤不出来。但不仅仅是受了伤的原因,这个护卫力气非常大,他抱起身高近六尺,体型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强壮的摩冈娜时显得毫不费力,仿佛抱起的只是一条柔软的毛毯。不过他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粗暴,反而非常轻柔,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的女儿。
摩冈娜没办法看清抱着他的这个人的面相,现在这种无力反抗,任人摆布的状态让她感到十分屈辱。不仅仅是现在,自从离开匈奴部落以来,除了最初的一个月里自由自在,后面的时间里要么是重伤昏迷,要么就是落入他人之手,失去自由。不到三个月而已,雪原已经让她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危险和冷酷。她无力挣扎,也不想挣扎了。或许刚才被博瓦克·盖一剑杀死更好受一些吧。但是,摩冈娜心底深处一个声音说道:“如果这次死不了,未来还有拼命一搏的机会!”
她突然感觉背上的伤口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是格洛比亚克·盖在给她的伤口上某种药水。她懂得良药苦口的道理,但这痛苦太过剧烈,仿佛被人沿着伤口剥开了背上的皮肉,如果再不昏迷过去,怕是要疼死。可是这一次,即使脑袋变得越来越昏沉,心里却冷静清醒得如同刚刚睡了一个好觉。她的脑子不让她昏过去。她只能要紧牙齿忍受着背上的剧痛。
她听到格洛比亚克·盖说道:
“这药水能帮你止血,不过要先回我的镇子才能帮你缝合伤口。至于你嘛……”说后面这句话时,老人提高了嗓音,显然是说给远处的尤里·盖听,“你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别跟来。哼!杀了五个人,最后还不是得跟我走。”后面一句应该是对摩冈娜说的。她散开的长发贴在脸上,汗水把发丝粘在了一起,这时她才闻到了多日没洗的头发上发出的臭味。她挣扎着对老人说:
“到了你的地方如果你不杀我的话,让我洗个澡。”
“小事一桩。”
摩冈娜被抱着她的护卫放在了马背上趴好。等了片刻之后,听到了尤里·盖的声音,这时他已经走近了:
“我跟你走。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贵族身份,我有权要求你保证我的安全,并依照贵族的规格招待我。”
“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是作为战俘进入我的领地。你是战俘吗?如果是的话,你是作为黑山堡的骑士,还是骑士团的骑士跟我作战呢?”
“你……”年轻的贵族一时词穷。只听到老人说道:
“你没有选择。哼,收拾好东西,把博瓦克·盖带上。巴尔(摩冈娜猜测是另外一个护卫的名字)会留下来帮你,还有他的马。我带着这个小姑娘先走。”老人丝毫不担心尤里·盖会杀掉护卫,抢马逃跑。
说完之后,老人上了自己的马,两匹马三个人离开了地上的五具尸体,朝北方行去。马背的颠簸让她背上的疼痛更加剧烈,她忍不住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身子下的马忽然停了下来,摩冈娜感觉到老人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披散的头发被老人一把抓起,刚想抗议,嘴巴里突然塞进了一只瓶子的瓶口。她的脑袋被往后拉到最大的程度,瓶子里流出一股苦涩浓稠的液体。老人说道:“别吐出来,喝下去你会好受些。”摩冈娜忍着恶心吞下了一大口。见效很快,她立刻感觉背上的剧痛减轻了一大半,脑子也越来越沉滞,越来越迷糊。一股不自然的睡意把她沉浸其中。她完全放弃了抵抗,任由睡意把她拖入黑暗的梦乡。她终于昏迷过去。
摩冈娜醒来了。
这段日子里,从昏迷中醒来仿佛成了如同睡觉起床,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而且每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等待着她的从来不会是好消息。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一块木板和木板后面用整根圆木筑成的木墙。光线从头顶正上方和背后射过来,很昏暗,而且在闪烁,应该是插在墙上的火把。她想爬起来,可是发现脚踝,两只右手还有脖子都被绳子绑在了床上,只能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趴着。她的脑袋被人为地抬起来,仰到背后,下巴下面垫了叠得厚厚的柔软的上好羊皮,把脑袋垫高。想来是怕她昏迷的时候连埋进羊皮里把自己闷死了。不过现在脖子上一阵酸痛,想活动一下也不得,难受得很。房子里很暖和,热气和亮光从她的左手边传过来,她扭过头头一看,果然发现那里有一个燃烧着熊熊炭火的壁炉。
她能感觉到身子下面垫的是上好的羊皮,腰部以下盖着毛毯,但背部裸露着。也不是那么裸露,她能感觉身上裹紧了麻布绷带。她稍稍动了一下背上的肌肉,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叫出声来。她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只是嗓子里的震动让她知道自己发了声。耳朵里一片寂静,但很快她就知道了,屋子里还有别人。
有人解开了她两只右手上的绳子,随后脚上的绳子也被人解开了。重新获得自由让她感到心情愉悦,对这个解放她的人也十分感激。但她记起了自己的处境,她是个囚犯,把她从床上解放只是让她的牢笼扩大了一点而已。想到这一点让她感到愤怒和屈辱,匈奴人的本性回到了她的身上。她一只右手紧握成拳,靠着感觉猜测了帮她解开绳子的人的位置,从下往上猛地一拳挥了过去,正好打在这人的裆部。
那里跟她自己的裆部一样,空空如也。这人是个女人,虽然没了男人的弱点,这一拳下去却也是很疼的。摩冈娜撑着爬起来,扭头一看,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穿着麻布长裙的女人躺在地上打滚,双手捂在腿间,脸上的表情痛苦而扭曲。这时摩冈娜还没注意到屋子里的其他人,直到视线右边走入另外两个女人,把倒在地上痛哭的那个搀扶起来,走出了一道门。她立刻望向另一边,那里还有三个男人。格洛比亚克·盖和他那两个护卫。两个护卫换下了全身铁甲,只穿着皮衣和皮胸甲,也没有戴头盔。摩冈娜这次才看清两人的相貌,都是相貌普通的雪民,高大强壮的身材,棱角分明的五官,金色的头发,长满了整个下巴的络腮胡子。格洛比亚克·盖身上则穿了一套颜色鲜艳的布制的长袍。摩冈娜只见过雪民从冰湖镇集市上买来的质地粗糙的麻布,都是一水的白色。而这件长袍上却绣满了五颜六色的各式花纹,领口是上好的整条狐皮,袖子上有闪亮的石头,在跳跃的火光的照耀下,反射着七彩光芒。
其中一个护卫替苍老的格洛比亚克·盖搬过来一把木头做的架子,架子顶部有毛皮垫子,后面有靠背的木板。摩冈娜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她能猜到这是给人坐在上面的。匈奴语和秦语中有个相同的词指的就是这个东西,叫椅子。摩冈娜以前跟巫师学习语言的时候,还抱怨过为什么要学那么多根本用不上的生词。现在看来果然如巫师所说,一时用不上的知识,以后恐怕也有可能要用到。这名护卫放好椅子,和另一名护卫一起,站在了老人的身前两边。老人在椅子上坐好后,朝摩冈娜扔过来一个小东西。摩冈娜一只右手在空中准确地接住了。是一只耳朵,她戴上了耳朵,等着听老人说什么。
“对不起,我把另一只耳朵拆开,还没研究透。这个小玩意真是个奇迹,简直是聋子的救星。”老人又指了指摩冈娜,慢条斯理地说,“这是我女儿的‘床’,希望你睡得舒服。”
摩冈娜现在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耳朵”或者“床”,而是她的机关左臂。不用看也能知道肯定被他拿走了。她忍着剧痛,在床上翻了个身。以前都是直接地上铺条毛毯或者毛皮就睡下,这是她第一次睡在铺着鹅毛和稻草褥子的“床”上。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她立刻就懂了这个词的意思。绷带算是把这么多天来一直裸露在外的身子裹住了。她弓起膝盖坐在床上,望着老人,没有说话。老人倒是很健谈,语气愉快地说道:
“强壮的人我见过很多,但忍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在路上颠簸了三天,这样都能被救回来,真是难以置信。”
老人顿了顿,伸手摸了一下一根毛发也没有的额头,轻声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身上遍布伤口,而且都是新伤。我手下最勇猛的士兵身上,也没有你这么多的伤口。告诉我你的名字,姑娘。你绝对不是个普通凡人,我必须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了热烈真挚的友好和关心,但摩冈娜明白自己的处境。她是他的囚犯,是他的猎物。猎人绝不会真正地关心猎物,现在还不想吃她。这不是什么友好的询问,而是一场审问。她的命掌握在老人手中,恐怕自己再不愿意,也暂时没有反抗的能力。既然这个老人想玩游戏,那就慢慢玩。等玩到身上的伤康复了,想办法夺回自己的武器装备和机关左臂,到时候再跟你玩硬的。摩冈娜这么想着,于是直率地回答道:
“摩冈娜。”
“摩冈娜?奇怪的名字,不像是雪民的名字。”
“我就叫摩冈娜。”
“好吧摩冈娜,名字的问题就不深究了。说说你的部落吧?”
摩冈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顿时惊住了。老人说出了“部落”这个匈奴词语!雪民语中也有意思差不多的一个词,但老人说出来的却是这个匈奴语词语。他怎么可能知道匈奴语?
摩冈娜想到了一个人,废物骑士尤里·盖。只可能是他,大概是当俘虏的那段日子里听来的吧。除了这个雪民词语,这个阴森森的老人还知道什么?
就算现在无力反抗,也不能任他摆布,摩冈娜心想,老人可以审问她,她也可以反过来从他嘴里套话。
“你觉得我该说什么呢?关于我的部落?”摩冈娜反问道。
“哼,嗯……你该说什么?”老人露出饶有兴趣的微笑,抬起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就从‘你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有什么目的’之类的普通问题开始回答吧?”
“我们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目的是做我们想做的事情。”摩冈娜说道,“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嗯,很满意,没想到你这么坦率,我喜欢你。”老人毫无怒意,依然笑容满面地说,“那么,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如果我现在派出一支骑兵部队,人数肯定不会很多,二三十人而已。跟骑士团进攻松林村时的兵力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我只派这么多骑手。但是,我如果派出这二三十个能征善战,而且精于追踪寻迹的猎手,让他们……嗯,这么说吧,朝西南方向急行三四百里格,然后分散追踪,大致是朝着黑河源头山脉的方向追去。你来告诉我,我们找到你们大部队的可能性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