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双帆四十八桨的大型豪华内河游船从东北方逆流而来,已经收了桨,现在全靠岸上的几十名纤夫拉着,缓缓驶入黑山港。数天前港务官已经得到消息,早早地为这艘豪华的游船空出了一个泊位。为此有好几艘已经停好了的货船被迫离港,停在了大河深水区。本来已经上了岸准备在酒馆和妓院里享乐一番的水手和船长们不得不提前上船。他们对此破口大骂,却不得不遵从,因为港务官们告诉他们的那个名字分量实在太重。
这艘豪华游船的两根桅杆上各自挂了一面旗,其中一面是白底黑圣星旗,另一面旗帜上则是两条交汇的河流。在黑白二河上谋生活的人无人不识这面旗帜,这是河湾镇领主黑河家族的家徽。河湾镇坐落于黑河汇入白河之处,正处于雪原南北地理中心的险要位置,所有来往于西南方黑山堡与北方伊荅·希佳尔公主港之间的内河货船都经停河湾镇的港口。
河湾镇领主格洛比亚克·盖·兹沃伊奇·黑河是个很神秘得有点可怕的人物。围绕着他和他的家族充满了各种荒诞不经甚至毛骨悚然的传闻,其中一条是关于他们家族传承的,黑河家族从来不和外族通婚,但每隔几十年都会向外宣布下一任继承人,于是人们猜测他们家族实行内部通婚,所有的传人都是乱伦的产物。这也解释了黑河家族人丁稀少的原因。不过乱伦后代大多体弱短命,可黑河家族的人却以不可思议的长寿著称,比如现任这位格洛比亚克·盖从即位至今已经有八十年了,就算他刚出生就继承领主爵位,到现在也有八十岁了。整个雪原上怕是没有比他更年长的人。
无论传闻中的黑河领主是个怎样神秘可怖的人,他在河湾镇的统治却是不仅得到了河湾镇居民的拥护,所有的商船船长和水手也对他尊敬有加。河湾镇港口抽税很轻,码头调度和装卸工人的工作效率却是整个雪原,甚至整个大陆上最高的。船长和水手们最喜欢这样的港口和贵族。还有那几座造福了黑白二河沿岸所有居民的巨型水坝,也是黑河领主监督建造的。
豪华游船已经驶入了港湾,船上的水手松开了纤绳,纤夫们的任务完成,待河面上的小艇将纤绳拉回卷好后便离开了码头,前往港务处领取工钱。游船再次伸出长长的木浆,在司桨二副和舵手的指挥下,水手们有规律地划动四十八支长长的木桨,操纵这巨大的游船驶入为她准备的深水泊位。停靠非常完美,看热闹的水手们爆发出赞叹的呼声和掌声。等在码头上的港务官和迎接的贵族脸上就没那么轻松了,接待大贵族从来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特别是这么一位地位显赫却声誉不佳的大贵族。
这艘豪华游船虽然大,近看起来外表却很朴素,并没有什么浮华的装饰,当然大家猜测舱内部肯定别有洞天。港务官命人搬来了底下带有轮子,足有二十级的木头台阶,待游船彻底停稳,下了锚绑好绳索以后,把台阶推着靠上了船舷。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传说中的黑河领主现身。
到场欢迎的除了港务处的各位大小官员,以及平常负责迎宾礼仪的贵族和军官之外,老黑山大公的长孙,弗拉基米尔·盖·铁力亚耶维奇·黑山领主也身着盛装,亲自到场迎接。众人心想,若非黑山大公年迈体弱,必定会亲自前来。弗拉基米尔·盖是下一任黑山大公的继承人,这次招待规格可见一斑。
过了片刻,众人看到一个伛偻的身影出现在船舷上,后面跟着几个身着盔甲的骑士,黑河领主出来了。不熟悉黑山领主为人的几个小贵族松了一口气,心中默念“感谢圣星,老领主不是那种傲慢无礼,爱让人等的家伙”。身为雪原第二大城镇的领主,仅次于黑山大公的大贵族,黑河领主所带的随从却非常少,只有四个人,这倒也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黑河领主无论到哪,他的四个护卫总是寸步不离,除了这四个护卫之外却极少有其他人跟随。
虽然年纪至少有八十岁了,他的身体却非常硬朗,独自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大踏步地走下了陡峭的木头台阶,四个随从紧随其后。五个人都下了船之后,港务官吩咐手下撤走台阶,然后立刻迎上前去,朝黑河领主郑重地行了个礼,说道:“欢迎黑河领主大人大驾光临。”只听到黑河领主苍老地声音说道:“多谢,请安排给我的水手和船长准备食物和水,每天送上船。”港务官有些犹豫地问道:“他们不下船吗?”“不下。”老贵族简短地回答。港务官年轻时也当过内河商船的水手,知道对于水手来说上岸休息多么重要,简直是圣星之外的第二个信仰。不过他什么也没说,这里轮不到他开口问问题。
港务官恭敬地让开路,黑河领主带着四名护卫朝迎接的一众贵族走去。他们走过去之后,港务官身旁的一个随从突然对他小声说道:“有个女人!”港务官这时才注意到,四名护卫中居然有一个女人。而且是身材最为高大魁梧的那个。她带着头盔遮住了头发和半边脸,身上穿着锁链甲,所以一开始谁都没注意到她的性别,直到走近了之后才看到她头盔下面冒出金色的发辫梢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双纯净得如同冰海海水的眸子。
按照礼仪,外人进入黑山城管辖领域都必须解除武装,当然谁也不会真正担心区区四个护卫能危害到雪原首都的安全,不过交出佩剑已经变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黑河领主自己没有佩剑,四名护卫解下了腰带,连同腰带上的长剑一起交给在旁等待的卫兵。
“那个女人一个人带着三把剑!”港务官又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些剑术高超的剑客可以同时挥舞两把长剑,但带三把剑有什么意义呢?其中一把剑是老领主的?港务官望了望老态龙钟的黑河领主,否定了这个猜测。
另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细节,但还是被港务官锐利的眼睛察觉到了。那个女护卫的三把剑里面有一把与其余两把不一样。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他趁着黑河领主与迎接他的贵族们寒暄客套的时候,慢慢靠近看管武器的卫兵。
卫兵是肯定不会把收上来的武器给他看的,所幸他也不需要仔细把玩,只需要站在旁边打量了一番。剑柄上华丽的细节让港务官着实吃了一惊。宝剑的剑格被雕成了一只栩栩如生、金光闪闪的雄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只雄鹰是真金而不是糊弄人的黄铜。鹰眼是一颗麦粒大小的红宝石,但剑柄上不止这一颗宝石,港务官略微数了一遍,各色宝石总共镶嵌了十二颗。
港务官也见过不少贵族们的“宝剑”,但其中大部分宝剑的价值,还不如这柄剑上一颗宝石昂贵。剑柄末端的配重球被雕刻成圣星的形状,配重球正中央也镶嵌着一个黄金做的猎鹰浮雕。光是剑柄上的黄金就够沉的,港务官心想,他开始非常好奇这个女护卫的身份。或许是一辈子跟走私贩和人贩子打交道让他患上了疑心病,他现在觉得不弄清这个女人的身份他怕是连饭都吃不下。
黑河领主一行人跟弗拉基米尔·盖王子等迎宾贵族们寒暄完毕之后,一起朝等待在旁边的马车和马匹走去。两位地位最高的贵族进了马车,其余人各自起码跟随在旁。领主的四名护卫的坐骑早半个月就用船运了过来,是四匹健壮俊美的纯黑公主马。为了饲养这几匹宝马,黑山城的御用马夫也被累了个半死。
待一行人走出了码头的范围,进入城镇以后,港务官立刻叫来副官,把港务调度工作暂时交给了他,自己则回到港务处的宿舍换上常服,然后从小路进入了城镇。
老黑山大公几年前身体就不行了,这几年一直是他默认的继承人弗拉基米尔·盖在统治这座城市。年轻的继承人早年间被老大公派出去云游各国,增长见识。或许是圣星城等西方名城让他大开了眼界,这几年弗拉基米尔·盖花了大量金钱和民力建设城市。他拆除了整个旧城,重建了黑山城的商贸区,跟码头区连接在了一起,专门铺设了一条直穿整个商贸区通向工匠区的石板大道,用来运输货物。他还花重金在领地内建立了一个采石场,开采石料建造石头建筑。
前几年弗拉基米尔·盖公开宣称石头建筑才是未来,要逐步将黑山城内所有的木头建筑拆除,换成石头建筑,将黑山城建造成雪原上第一座石头城市。很多人对此有不同意见,首先,雪原上第一座石头城市显然已经存在了,就是北方的伊荅·希佳尔公主港;其次,他这几年大兴土木改造城区虽说也算造福市民,但也瘪了不少人的钱袋子。很多人对他恨之入骨,人数不多,都是在他的城区改造计划中损失最严重的,换句话说,是最有钱的。
弗拉基米尔·盖亲自做表率,慷慨打开家族金库,捐出巨款用在旧城改造上,而这些有钱人见领主都做出表率了,心里纵使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忍痛捐款。让他们拿钱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捐款只是损失的一小部分而已。旧城的改造还在各个方面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意,让他们损失惨重。不过,全副武装的黑山卫队让这些不满的富商贵族们闭上了嘴。
相反,城内最穷的底层贫民倒是很拥护他。为了拆除木质旧建筑,建造新建筑,弗拉基米尔·盖大量雇佣这些无地的贫民,虽然工资低廉,刚够糊口,但也比以前无所事事,只能坑蒙拐骗要强。在重新规划的新城区上,大公专门为他们建造了农奴聚居区,都是拥挤逼仄的小楼房,租金几乎等于免费,甚至每天还提供免费的面包。唯一的要求就是住进农奴聚居区的人必须签订卖身契,成为黑山家族的终身农奴。这一政策吸引了大量的无地贫民涌入黑山城。低廉的劳工越来越多,城区改造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也就是说富商贵族们对他的仇恨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不过他没有走新城,走的是改造计划还没有波及的旧教堂大道。二三十年前这条泥泞的小路配得上大道这个名字,但现在这只是一条泥泞不堪,污水横流,妓院酒肆林立的小巷子。讽刺的是这条小巷子的尽头就是旧大教堂。弗拉基米尔·盖从圣星城请了一名著名的建筑师在城堡围墙外的一片空地上设计建造新大教堂,没等新教堂竣工教长和教士们就都搬进去了。现在住在旧教堂里的都是一群身无分文又不愿意当黑山家农奴的流浪汉,和姿色不足的暗C。当然这里也会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客人,港务官现在要找的人正是这么一个人。
他在这一带也算熟面孔,一路上没有受到流浪汉、乞丐和暗C的骚扰。到了旧大教堂门口的广场,抬头朝一看就能看到建在南方山顶的黑山堡。黑河领主一行人已经上了山腰上的石板路,即将进入城堡外城墙的大门。
港务官也站在一座大门前,是旧修道院大门。门前睡着五六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几个路过的乞丐打量了他一番,没有靠近。他没有进去,而是绕着教堂外墙大半圈,来到了教堂的后院的小门。门上没挂锁已经很久了。他推门而入,走过平民公墓和花园之间的木板路,脚下的木地板已经腐烂殆尽。教堂后门处也躺着不少流浪汉,有个瘦骨嶙峋的丑陋JN跟一个恶心猥琐的污秽男人躲在角落里行着苟且的勾当。没有在人群中央当众乱搞也算是他们为净化社会风气做了最后一点努力。
他穿过这群污秽不堪的贫民,走进了大开的小门,进入了教堂内部。这座正方形的木头建筑物内部却用一圈内墙围出了一个圆形的大厅,内墙四等分的地方开了四个小门,其中一个小门正对着后门,从这里可以看到圆形大厅的内部构造。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大厅,被称为“星厅”,也就是主诵经堂。这间诵经堂曾经能够容纳四五百人同时进行祷告仪式,中央的祭坛上摆放《光明祈祷书》的木架子还在,但围绕在祭坛周围的一圈圈长椅已经被人搬空。木板地面上睡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乞丐。
“码头和新城区有的是活干,这群好吃懒做的人渣却只知道在这里睡觉等死!自作自受!”港务官轻蔑地想着,绕过大厅,走向了右手旁的一扇小门。进去之后是一段向上的楼梯,楼梯口站着一个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着虽然称不上华贵,甚至有些破旧,但清洗得干净整洁。脸上的胡子仔细刮过,头发梳向脑后,带着一顶皮帽子,帽子上的装饰假羽毛是新的。他的眼神清晰锐利,坚毅的嘴角仿佛用斧头凿出来的,棱角分明。右手握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时刻准备与人作生死搏斗。
“米沙,他们到了?”
“……”米沙一言不发,测过身子让开一条道让他上去,手中的剑柄始终没有松开。港务官朝他微微颔首,测过身子上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