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有一丝疲惫,想闭上眼睛睡过去,却发现虽然脑子变得很沉滞,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思考一件事,但怎么也睡不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拽着她的心智,不让她坠入梦乡。她被迫保持着迷迷糊糊的清醒。
四个人抬着她走过这一长排牢房之后,穿过一扇门,进入了一间稍大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墙角的壁炉里燃烧着的炉火。一众人朝壁炉对角的方向走去,在那个屋角的地上,有一扇活门。女佣走过去抓住活门上的铁环,将两扇门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条向下的阶梯。女佣从房间一面墙上取下一支火把走在前面,边走边点燃地下暗道墙壁上的火把。其余的人走在后面,摩冈娜被稳稳地抬着,脖子无法转动,只能看到离自己的脸只有一尺远的暗道顶。
心里的某个角落里有个声音在对她大喊着:“醒来!危险!”但这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愉快的憨笑里。我现在高兴地很,这么愉快,我才不管什么危险呢,我干嘛要醒过来?
众人朝下走了有一百步,转了方向,剩下的路都是平地。又走了一百来步之后,他们停了下来。女佣逐个点燃了旁边四面墙上所有的火把,随着一支一支的火把被点燃,室内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一支火把点燃后,整间屋子变得比白日还要光亮。
“把她放下来,打开通气道。”老人下命令道。四个卫兵听令,走到屋子中间,那里有一张很小的床,他们把摩冈娜放在了床上,然后拾起挂在床边的一根根皮带,绑在摩冈娜的两只大腿,小腿,肚子,两只右手,脖子和额头上,把她紧紧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就算不绑住她,她也根本没力气动弹。只感觉到身子下面传来一阵极快的震动,耳朵里听到齿轮撞击的声音,小床竖了起来,摩冈娜能看到屋子的一角。只见到其中一个卫兵走到正对着她的墙壁,那里的墙上有一个外端装着木头连杆的阀门。卫兵转动阀门,阀门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布满网眼的洞口,一阵清新带着潮湿水汽的风从洞口喷出,正好吹到摩冈娜裸露的身体上,舒服极了。随着清风一起吹入房间里的,还有震耳欲聋的流水声。这地下暗室顶上莫非就是黑河白河的交汇处?
可惜还没享受够这湿润的清风,身子底下又是一阵震动,竖起来的小床原地转动起来。摩冈娜也正好扫视了一眼这房间。
房间四四方方,墙壁和屋顶都是用石头砌成,而且非常均匀地抹上了泥灰,外面刷了白浆,整个房间一片白。房屋正中心就是摩冈娜身下的可以转动的小床。随着床缓慢转动时,摩冈娜看到房间一个角落里是一排整齐的木头架子,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亩罐子和陶罐子一眼就能看出来,毫不稀奇,但有一排罐子却非同寻常,这排大小形状完全一致的圆形罐子居然是完全透明的,罐子壁看上去非常薄,里面装的东西更是可怖。有几个罐子里只是装着各色的液体,而有些罐子里面的液体里浸着的是各式各样扭曲可怖的肉。有些是动物的器官和肢体,有些恐怕是从怀孕母兽的肚子里挖出来的还未成型的胎儿,有些……摩冈娜忍住思绪,强迫自己不去猜测那些罐子里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所有的罐子旁都立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圣星语文字。摩冈娜想看清这些牌子上的字迹,却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眼睛的焦点了,视线内的所有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当她想集中视线看清某一点时,视线却背叛了她,聚焦到另一个点上。这让她很气恼,但这气恼没持续多久,她的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不再关心架子上的罐子和罐子里的东西。
小床转动了一阵后,停了下来,摩冈娜惊讶地发现眼前居然有一个跟她一样有两只右手的裸体少女被绑在一张一模一样的床上正对着她,脸上是同样惊讶的表情,只是眼前这个少女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被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能反射墙上的火光。这个少女跟她一样在呵呵地傻笑着。那就是我呀!摩冈娜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眼前是一块光亮的金属板,应该不会是钢铁,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平滑闪亮的钢铁。这块金属板能完美地反射对面的所有景物和人,从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东西,摩冈娜心想。但是很快,她便对这块神奇的金属板失去了兴趣。眼珠子开始转动,寻找下一个能短暂吸引她注意力的东西。
这一次是刀子。老人和其他所有人此时都换上了贴身的皮夹克,手上戴上了白色麻布手套,他们身上跟摩冈娜一样散发着浓郁的热酒味道。四名卫兵搬了两张桌子放在摩冈娜两旁,一张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另一张桌子上则摆着大小形状各异,但全都打磨得亮闪闪的小刀,凿子和镊子等工具。摩冈娜突然明白,这些恐怖的东西都将被用在自己身上,但她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你觉得很有趣,想看看这些东西将会怎么用在自己身上。她呵呵傻笑着望着老人一只手拿起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小刀朝她走来。
有人给她注入了另一管药水,她的傻笑凝固了。短短的片刻里,药水开始起作用,她的感觉被一丝丝剥离,像是被人一刀刀切掉了身体的各个部分,身体不再属于自己,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感觉不到,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模糊的意识,还有听觉。不过保留着听觉却不是药水的作用,而是别的原因。只听见老人的声音说道:
“把她的‘耳朵’取下来。”然后黑暗的世界顿时变得一片寂静和空虚。
摩冈娜曾经做过一个噩梦,梦中的她仿佛刚从梦中之梦里醒来,却发现世界一片黑暗寂静,只有自己的思想和心智在漫无边际的黑暗虚空里游荡,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能做的只有漫无目的地思考,只有思考才能让她确定自己还活着,没有变成空虚黑暗的一部分。空虚与黑暗变得如此恐怖,她立刻从噩梦中吓醒了。但是这一次,这个噩梦却怎么也不肯醒来。
熟睡的梦境中,人闭着眼睛却依然能“看到”虚幻的景物。可这个噩梦里,摩冈娜却如同那些天生目盲从没见过任何光线和色彩的人一样,即使在梦里也“看”不到任何色彩和光亮,只有一片黑暗。甚至所有用来构建幻想的视觉记忆仿佛一瞬间全部被抹去了。摩冈娜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意识存在于这片空无一物的寂静虚空里,不仅仅是光线和色彩,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和世间万物,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族人,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野心。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能勉强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却找不到任何外物参照证明这一点的意识。
或许她已经死了。现在就是死亡之后的情景。但她还没死……
在这虚空里没有任何外物的参照,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仅是时间,在这片虚空里,任何存在都变得毫无意义。摩冈娜在这里进行着一场与虚无的战斗。这虚无想把她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也淹没消化,摩冈娜苦苦挣扎着,抵抗着虚无的渗透和入侵。稍稍放松抵抗,那股虚无就渗入这一丝意识的深处,从内部消磨掉它的求生本能,让她变得无比疲惫,想要放弃。
这是与绝对死亡的抗争,对抗的一方是万物的必然结局,而另一方则是人类保留的最纯粹的兽性——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让那个刚出世不久的畸形小姑娘在冰封的雪原存活,让她在雪狼的啃食下幸存,让她活着遇到了救了她命的母熊,以及最终把她养大的匈奴人。
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没人能打败死亡,没人能躲过死亡。或许能暂时骗过死亡,死亡拥有着无限的耐心,它只需要等。一旦它的猎物疲惫了,它就会猛扑上来,用尽所有力量打败猎物。摩冈娜,不,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摩冈娜了,只有一个挣扎求生的意识,所有动物最基本的本能,所有兽性和人性的源泉,是死亡的唯一大敌,却也是死亡的创造物。
这个意识在虚空中躲避着死亡的追捕,在没有空间的空间里四处躲藏着,这个意识只有一个目标,在最终死亡到来前活下来,这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或许下一瞬间她将会被死亡彻底吞没,又或许未来的某一瞬间,她能逃离这片虚空。或许永远不能……
熊女啊,你一定要醒过来,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也好,一定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