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昨天走掉了就好了,摩冈娜心想。恐怕现在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另一方面,她想起昨晚上爬上山顶后的幻想,心里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感,仿佛是自己的幻想,把骑士团的军队提前召唤了过来。但她终究还是不相信这些虚幻的通灵感应。
送冬节过后第三天一大早,匈奴人的大部队就离开了松林村,朝西南方行去。前途渺茫,漫无目的。连逃离的危险都不知道来自何方——这种盲目的状态只持续了一个时辰不到。前方探路的巴阿图尔刚出去不久就跑回了大部队,他向扎合台报告道,前方有一支大概两百人不到的骑兵朝松林村而来,所有的骑兵都披着精良的铁甲,连马匹上都罩了厚厚的罩袍。巴阿图尔向扎合台和巫师仔细描述了这支骑兵打出来的旗子,还在雪地上用树枝描画了一遍。巫师眉头紧皱,摇了摇头,说:“我只能确定他们是教会的军队。旗子上有教会的圣星,但又不尽相同……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这些新组建的军队我从没听说过。”
“管他们是谁,光我们就两百个人,跟他们一样多。怕他什么?”那颜高声说道。
“打个屁!”扎合台斥道,“我们这两百多个人,一半是女人孩子。剩下一百来人,机关弩三个人才一把,其余的手上除了短弓就是短刀长矛。可他们身上穿着铁甲,怎么打?”摩冈娜看到他朝巫师那边望了一眼,眼神里有一丝闪烁。
“他们离我们五十多里。走得不快,但估计日落之前能到松林村。我们怎么办?”巴阿图尔问。
“我们人太多,逃得了一时,但痕迹肯定没办法掩藏。他们骑着骏马,追上我们只是半天功夫的事。”
“就算他们不追我们,松林村的人怎么办?利盖斯基肯定要被他们杀了!”人群里突然传来谢尔佳焦急而又尖锐的声音。
“大人议事,你插什么嘴!”扎合台朝谢尔佳怒声斥责道。
“我已经是大人了!”谢尔佳尖声顶嘴。
“跟男人睡过觉就以为自己是大人?丽达,管管你女儿!”扎合台语气坚决地吼道。丽达走过来把正要发作的谢尔佳拉走。
“巫师,你怎么看?”扎合台终于问道。
“在平原上对战骑士,我们没有多少胜算,回到村子里埋伏偷袭,反倒有机会打败他们。”
“我们把他们杀光!”谢尔佳挣脱丽达,朝扎合台冲过来,兴奋地大声喊道。扎合台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脑袋一歪,差点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她被这一巴掌吓住了,低着脑袋,啜泣起来,却不敢大声。
“你再大声点啊?生怕他们听不见是不是?”丽达过来抱着开始哭泣的谢尔佳,轻声安慰她,但也不敢斥责自己的丈夫。扎合台望了望等待着他命令的匈奴人,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道:
“我们回去,杀光他们。但从今以后,安生日子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呗。匈奴人杀到哪吃到哪活到哪。”那颜说道。后来传来众人的赞同声。
“好吧,我们回去!”
匈奴众人立刻调转马头,沿着原路返回。巴阿图尔离开队伍继续监视那支骑兵,还有五六个人留下来尽量打扫痕迹。不过摩冈娜感觉没什么用。除非现在立刻开始下一场鹅毛大雪,两百多人的队伍来回两次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车辙是根本没办法掩盖的。
摩冈娜走到妹妹身边,两只右手抱着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红肿的脸颊,跟她说了会俏皮话,想逗她笑。可是被父亲当着众人面那么重扇了一耳光,她的委屈和怨恨一时还没法消除。
很快,松林村的篱笆又出现在了视线里。
进入村子,扎合台和巫师向村长阐明了情况的紧急,可是雪民们却始终将信半疑,但好歹同意拿出武器迎战。扎合台跟村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女人孩子还有老人先上山避一避。年轻力壮的留下来迎战。
男人们开始分头找地方隐藏,弓上弦,弩上箭,弯刀出鞘,长矛擦亮。怕对方用火攻,所有躲在屋子里的人都没有关死屋门,随时准备冲出来。匈奴人打仗经验毕竟丰富一点,他们临时削了很多尖桩,埋在了进村的小路上。他们还把几幢大屋子屋顶的钉子拔出来,在圆木上绑了绳子藏好,随时能拉下来砸死敌人。匈奴人手里剩下的和卖给松林村雪民的机关弩加起来还有三十把不到,但带铁箭头的弩箭却几乎没有了。这十几年不需要打仗,打猎用削尖的木箭头足够,他们把铁箭头拆下来融化了制造工具。最后一数,所有的铁箭头只够十把弩连续发射一次。扎合台索性只留下十把,其余的机关弩都交给了女人们带走。这十把弩交给了十个弩法精准的匈奴猎手,躲在位置好视野佳的屋顶上,随时准备释放箭雨。其余的人也各自分配了位置和任务。老村长坚持自己先去跟他们交涉,他的原话是:“既然他们是教会的,那就是我们的兄弟。如果只是误会一场好好解释一番,不用大动干戈。”扎合台说他不过,就依了他,也正好给埋伏的众人和上山逃亡的妇孺争取时间。
谢尔佳和摩冈娜都被命令跟着丽达上山。摩冈娜听命准备跟着其他妇孺上山,她怀里的谢尔佳却奋力挣脱,大声喊道:“我要留下来跟你们一起打仗!”扎合台头也不回,厉声说了一句:“丽达,管好你的女儿!”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让人心惊胆战的力量。丽达连忙冲上来,拽紧谢尔佳的两只手,还喊摩冈娜过来帮忙。两个人四只手,费尽了力气才拖着谢尔佳跟上了队伍。摩冈娜奋力抓着谢尔佳的手,心里感到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什么时候谢尔佳的力气这么大了?她望了望哭喊个不停的妹妹,心里的疑惑和担心更深了。这个刚刚十三岁的妹妹,此时脸庞变得十分扭曲,大大的眼珠怒睁,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她咬牙切齿,开始还能听出她在咒骂脏话,后来她的吼声变得扭曲怪异,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压而出,就像是狼犬受惊时的低鸣。
妇孺的队伍离开松林村渐远,摩冈娜感到手上的挣扎更剧烈,她的两只右手比起大多数匈奴和雪民男人来,都强壮许多。比她力气大的,只有巫师在内的少数几个人。可现在,她两只右手,加上养母丽达两个人,抓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却越来越吃力。她望了一眼丽达,对方也朝她这边望了一眼。两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惊异,丽达的眼神里更是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像是恐惧,又像是极度地悲伤。
“怎么了?妈妈?”摩冈娜问道。
丽达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悲伤,仿佛刚刚得知了一个巨大的噩耗,却在强忍着痛苦。
摩冈娜刚想追问下去,却突然感觉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力量。她的两只右手都是一个方向,所以没法像平常人一样抱紧。谢尔佳猛地一挣扎,居然挣脱了她的手。丽达还没反应过来,被谢尔佳的力量往前一拉,拉倒在地。
摩冈娜连忙把她扶起来,抬头再看时,惊讶地发现仅仅一眨眼功夫,谢尔佳居然跑出了十几步!她是雪豹吗?丽达顿时大哭起来,挣扎着想追上去,脚下却一歪,又倒在了地上。她的脚扭了。
“奥尔佳大妈,过来帮帮我妈妈。我去追我妹妹!”摩冈娜把丽达交给了一个雪民妇女,正准备追上去,又想起来什么,找到一辆马车,从上面找出了熊骨头盔,准备戴在了头上。她必须先摘下“耳朵”才能把脑袋塞进去。戴上了头盔之后,耳朵却难以装上去了。右边的还好说,左边的怎么也戴不上,索性不戴了,塞进了袍子里。好在带着一边的耳朵也能听到大部分声音。
她正准备朝山下冲过去,只听到丽达在后面大声哭喊着:
“摩冈娜,帮我把她带回来!她是我的女儿啊!”
可我也是啊!摩冈娜一阵心酸。她嘴里含着机关匣子,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健步朝山下跑去。
很快,摩冈娜追上了她,但她远远望见谢尔佳的时候,却感觉更加震惊了。她看到十三岁的妹妹像是完全瞎了一样,没头没脑地朝前直冲,虽然速度比豹子还快,却三五步就撞上一颗树。她撞得那么重,一人合抱的树干被撞得摇摇晃晃,树上的积雪纷纷落下。每次被撞倒或绊倒,她会立刻爬起来,对着撞到的大树一阵拳打手抓,甚至用脑袋猛力撞击树干。
你会撞死的!摩冈娜被已经完全疯癫的妹妹吓了半死,顿时加快了脚步朝她奔过去。松林村就在眼前,而妹妹已经接近到了伸手就能碰到她皮袍子的地方。摩冈娜一咬嘴里的机关匣子,比常人手臂长了一半的机关手臂猛地伸出,抓紧了谢尔佳的袍子下摆,然后自己身子扑过去,两只右手把她抱住,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抱作一团,朝山下滚去。最后两人一起撞在了村子篱笆外的树桩上,停了下来。
摩冈娜感到头晕目眩,身上酸痛不止,滚下来的时候嘴里咬着机关匣子,还磕了一下,舌头被咬破了,嘴唇也开始流血。滚下来的途中头盔移了位,“耳朵”脱落了,耳塞居然塞进了鼻孔里,非常难受,她只能摘下头盔放到一边,带好耳朵。抬头一看,自己所在的角度正好能穿过村子中间,看到另外一头。她看到,一队穿着亮闪闪的盔甲的骑士走进了村子,村长正走在旁边跟他说着什么。如果距离近一些,能看到他们的口型,或许能看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往回一看,从这里一直到山坡顶上所有的树都被砍光了,毫无遮蔽。如果此时往回冲,会立刻暴露。
她低头看了看谢尔佳的伤势,妹妹已经昏睡过去,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割开成一条一条,额头伤口鲜血直流,肩膀怕是脱臼了,手指甲全部断裂,有几个还翻开了,血流不止。摩冈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在这个位置,她们俩稍微一动,对面的骑士就能看到。摩冈娜轻轻地把妹妹平放在树桩后面,自己也尽量趴低。从里面穿的麻布衬衣上撕下一块布,沾了雪融化后,轻轻擦拭妹妹的额头。手指上断掉和翻开的指甲非得拔掉。她一狠心,一只右手紧紧捂住妹妹的嘴巴,另外两只手小心翼翼却坚定有力地扯掉了挂在指尖的指甲。谢尔佳被痛醒了,想要大叫。摩冈娜只能整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谢尔佳突然张开嘴咬住了捂住她嘴巴的手,摩冈娜痛得眼泪立刻往外冒,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在鼻子里发出压抑的哼哼声。终于趁着她咬累了,摩冈娜抽出了手指。上面是一圈深深的牙印,淤血把牙印染成了黑色,再让她咬下去就要咬破了。
一滴鲜血从摩冈娜的嘴角滴在谢尔佳嘴唇上,立刻被谢尔佳伸出舌头,舔进了嘴里,她脸上现出一种愉悦的满足的表情。摩冈娜正惊诧着,突然被谢尔佳猛地伸出手抱住了脑袋,硬生生往下拉。她两只手上力气此刻变得如此巨大,论力气匈奴男人里都没几个能跟摩冈娜比,此时她却感觉毫无招架之力。眼睁睁看着谢尔佳的脸越来越近,她血红的眼睛里的疯狂和饥饿越来越清晰。摩冈娜心里感到恐惧起来。如果使用机关手,肯定能从妹妹手里脱出来,但害怕那样会伤到她。她只能任由自己的脑袋被拉得离谢尔佳的脸越来越近,直到自己的脸被妹妹咬住。
鲜血从伤口中吸出,摩冈娜感到脸颊在燃烧,剧痛变成麻痹,她再也忍受不了妹妹的啃咬,只想一拳砸向妹妹,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只能咬牙忍住,任凭她吮吸自己的鲜血。
谢尔佳眼神里疯狂光芒,随着吸的血越来越多,逐渐暗淡了下来。红色的血丝慢慢褪色,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平静。终于,最后一丝疯狂也消失了,谢尔佳眼皮一耷,手上一软,脑袋往后一仰,就要撞到地上。摩冈娜用手接住她的后脑,慢慢放在雪地上,让她沉沉地睡过去。
她的脸颊几乎失去了感觉,僵硬的仿佛一块木头。僵硬之余,刚才感受到的那股兴奋却未消散。心跳依旧是那么快,呼吸仍然沉重。她也躺在地上好一会才缓过来。等逐渐回复了平静后,伤口却又开始发烧发烫。她用手摸了摸伤口,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摩冈娜对医术毫无研究,只旁观过巫师治疗匈奴和雪民的病人和伤员。现在没时间研究这些了,这块小伤口也不碍事。她翻过身,趴在地上,观察了一下村子里的情景。大队骑士已经毫无防备地走进了村子里,她所在的角度能看到趴在房顶上的几名弩手。为首的骑士继续跟村长在说着什么。
摩冈娜忍着剧痛戴好熊骨头盔和右边耳朵,趴低身子,找到一个空挡,窜到另外一个树桩下,接着是另一个,就这样慢慢接近村子,终于跑到了篱笆下面。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领头的骑士和村长已经离他很近了。骑士戴着头盔,但面甲拉了起来,所以她能看清骑士的嘴型。而村长因为走在骑士前面,说话的时候却总是回过头面对着骑士,所以看不到他说什么。只戴着一只耳朵,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只能听个模糊的杂音。
他们之前说过什么,摩冈娜无从得知。那骑士虽然说的也是雪民的语言,但看口型能看出来说得不是很熟练,摩冈娜只能猜出支离破碎的几个词语的意思:
“……‘病虎镇’……狼群……你们参与……快……撒谎……”
只见村长脑袋摇得飞快,甚至立刻跪倒在了地上。他话显然还没说完,就被领头骑士戴着护甲手套的手一挥,扇在了村长高举的双手上:
“……魔鬼的……弩……你们这里……说实话……得到宽恕……不然……”
村长跪在地上,抓紧了领头骑士坐骑的罩袍,开始大声哭诉,即使隔了这么远,只有一只耳朵,摩冈娜也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恐惧。可是他的手却被骑士用穿着铁板靴的脚狠狠地踢开了,村长倒在了地上。
突然,另外一个骑士大喊了一声,接着就是一声弩箭穿过空气的尖啸。这名骑士立刻倒在了地上。领头骑士反应非常快,一只手拉下面甲,一只手从马鞍上拿起盾牌,熟练地套在了手臂上,同时双脚一踢马肚子,胯下的战马开始向前猛冲。一个人从旁边的屋子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长矛,挡在了他的面前。长矛猛地刺出,正好刺在了战马胸前。可惜骑士的战马胸口处挂着铁板的胸甲,长矛顿时断裂成碎木头,战马却丝毫没有减速。这个人被撞飞,飞过了十几步,最后落在了村子边上的尖桩篱笆上。这个可怜的人肚子被尖桩刺穿,身体插在碗口粗的木头上,却还没死,手脚不是动弹一下。
摩冈娜离这个快死的人只有几步远,认出了这个人,心里立刻一阵紧揪。他是利盖斯基,谢尔佳的爱人。她回头看了一眼谢尔佳所在的树桩,妹妹被藏得很好,她看不到。继续睡吧,摩冈娜心想。等待她的将会是爱人死去的噩耗。可怜的利盖斯基在尖桩上不停地痛苦地颤抖着,鲜血从喉咙里和肚子上的伤口上往外喷,最后终于不动了。
摩冈娜盯着他的尸体看了许久,很奇怪,她什么感觉也没有。除了为妹妹感到悲痛,这个人本身的死去,她毫无感觉。没有悲伤,没有惋惜,甚至也不因为雪民对她长期的敌视而感到幸灾乐祸。她什么也没感觉到,仿佛看到的是一只死掉的动物,猎物,即将被她吃进肚子里的畜生。她心底某个角落里知道这种冷漠不对,她认识这个少年,很熟悉,他对摩冈娜的冷漠和敌视甚至比他的同胞要少那么一点。摩冈娜不讨厌他。
此刻没有时间继续沉浸在自己内心的困惑之中。机关弩射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断有骑士从马背上跌下。惨叫声和吼叫声不听传入摩冈娜唯一的那只“耳朵”里。有骑士们说的听不懂的语言,也有匈奴语和雪民语。摩冈娜回过头关注战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