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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熊女:送冬节

早上起来的时候,摩冈娜就一直找不到她的“耳朵”,后来发现是被她调皮的妹妹谢尔佳偷走了。谢尔佳经常跟她开这些小玩笑,她一点也不生气。她找到谢尔佳,发现“耳朵”正被谢尔佳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耳朵”上装饰性的两根彩色的羽毛插在了皮兜帽上。摩冈娜跟她打手势索要“耳朵”,她不戴“耳朵”的时候听不到自己说话,说出来的话有时候荒腔走调她也不知道,惹得周围人笑话,索性不戴耳朵的时候就只打手语。这套手语是巫师发明的,谢尔佳学得跟摩冈娜一样好,却装作看不懂她的手势,就是不给。摩冈娜上前抓她,却被她跑开了。索性不要了,独自待在自己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倒也自在,性格安静内向的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寂静。她向往常一样独自离开山上的匈奴人营地,下山找独自居住的巫师。

匈奴人把营地搬离松林村只有五六里路的小山上,在一个地形平缓的小山谷里重新安了家。巫师搬到了山脚下独自生活。他靠着一己之力造起了一座小木屋,在小木屋旁边平整出了一大块土地。近十几年他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了耕作土地上。匈奴人狩猎之前会来这里向他询问天气变化和其他建议,生病了会找他看病,除此之外,平常除了摩冈娜,没什么人会下来看他。

摩冈娜感觉跟巫师在一起更自在,或者应该说,除了谢尔佳以外,她跟其他匈奴人在一起时总感觉很不自在,甚至连她的父亲都给她一种莫名的隔阂感。摩冈娜明白族人对他的冷漠是因为她多出来的一只右手。如果不是巫师开导,她会一直觉得自己的畸形是上天对她的诅咒。不过,巫师开导她的方式实在是称不上温暖人心。

那是三年前,她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养父把收养她的那一天定为她的一岁生日,过了十二年就算十三岁——养父带她去松林村里求亲。之所以去这个雪民的村子求亲,是因为匈奴的男人里没人愿意娶她,结果雪民里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老人们对她态度非常恶劣,当着她和扎合台的面对她指指点点,甚至破口大骂。扎合台二话不说拉着摩冈娜就回去了。摩冈娜从小到大都没怎么跟她的养父说过话,她也不知道扎合台是生气还是怕丢人才带她回来。那一天,长大后的摩冈娜第一次委屈地大哭起来。她独自一个人找到巫师,他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愿意跟摩冈娜好好聊天的人。

她用巫师教给她的秦人语言问巫师:“我是个怪物吗?”

巫师当时正在赶马拉犁松土,准备来年春天播种。听到她的话也没有停下农活,头也不回地说:“是的,因为你是个畸形儿。”

巫师的答案让她感觉更加委屈,甚至生气。那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她以为巫师会同情她,安慰她。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巫师的小木屋外生闷气。巫师也不理他,安静地赶着矮脚马一遍又一遍艰难地把冻得坚硬的土地翻开犁松,干了大半天才犁完一小块准备种小麦的地。停下来歇息的时候,他坐到了摩冈娜身边。

“生闷气也没法让自己变回正常人。”巫师从袍子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自己撕下来半块,另外一半递给她。摩冈娜接了过来,但没吃。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又干又硬的面粉团子。巫师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老女人说我是怪物,是魔鬼降下的诅咒。我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她为什么这么恨我?”

“因为她丈夫被你的上一位养母杀了。”

“我听人说过我的身世,那头冰熊。”

“嗯,她有理由恨你。那头熊是为了喂你才冒险到他们村子找吃的。”

“所以说我就是个怪物,她说的没错。我是魔鬼降下的诅咒。”说完这句话,摩冈娜就感到后悔了。她知道巫师非常讨厌这些迷信的话。可是巫师脸色毫无变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说:

“熊长了牙齿人也长着牙齿,熊吃肉人也吃肉。没什么魔鬼不魔鬼的。”巫师不紧不慢地说,“机关手现在熟悉了没有?”

巫师突然转换话题让摩冈娜有点不知所措,她望了望巫师,然后把挂在脖子上的机关匣子塞进嘴里。左臂上的机关手动了起来,各个关节灵活地扭曲转动。她把右手的面包朝空中一扔,左手闪电地伸出,抓住了还在上升中的面包。她收回机关手,吐出机关匣子,说道:

“就是太长了。再长一点就拖到地上了。骑马的时候非得自己控制。”

“你还在长身体,过几年你会比现在长高很多,那时候这手臂就合适了。‘耳朵’戴着还舒服吧?上次给你在外面加了羊毛,应该不那么硬了,塞进耳朵也不会疼了吧。”

“好多了。而且比阿爹还有其他人都听得清楚多了。好几次打猎的时候,我戴着‘耳朵’听到了远处的野兽声,我阿爹他们就没听到。加了羊毛以后塞进耳朵里舒服多了,就是觉得太难看了。”

“难看吗?你自己找点东西装饰一下就好看了。”巫师边吃边说。

摩冈娜沉默了好一会,两个人坐在小木屋外面,寒冷的北风呼啸着,两人却都不感觉冷。山上的匈奴人村子里肯定已经开始点起了篝火,但在这间小屋外面,两个人只穿着皮袍子抵御寒风。摩冈娜突然问道:

“巫师,你觉得我好看吗?”

巫师吃完了手里的面包,望了望她,说道:“你不吃给我吧。”摩冈娜愣了一愣。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问出这样难为情的问题。她茫然地把手里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半块面包递了过去。巫师从旁边的地上捧起一捧雪塞进嘴里,然后用力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嚼了很久才吞下去。就这么安静地吃完了剩下的半块面包以后,他才开口说:

“嗯,你眼睛很大,男人们都喜欢大眼睛的姑娘。但你的鼻子太塌了,不好看。你的身材很匀称,高大强壮。匈奴人喜欢强壮的女人。秦朝人就不同了,他们的女人都以柔弱为美。我离开这块大陆有一千年,这里人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猜哪里的男人都喜欢胸脯大的女人。你现在胸脯太小了,或许过几年完全发育起来就好了。”

摩冈娜脸蛋羞得通红,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在她面前评论她的相貌和身体。她转过头掩饰自己的羞涩。等寒冷的冬风让她的脸蛋不再那么火热之后,她才转过头说:

“我不是问别人,我问的是你。你觉得我好看吗?”

巫师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思地盯着摩冈娜望了半天,直看得摩冈娜刚刚褪去的羞涩又染红了她的脸蛋。

“我么,我已经太老了,早已过了欣赏姑娘外表的年纪。不过有一点我很喜欢你,你勤奋好学,而且很聪明。恐怕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我从秦朝带回来的这些书,别人花一辈子不见得读得完,你现在才十三岁就能看懂大半。别说书里的学问了,光是秦朝的文字想学好都得花七八年。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聪明多了。”

“那么你是喜欢我的啦?”摩冈娜听到他的话,高兴地说。

“你想说什么,小姑娘?”

“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巫师盯着摩冈娜,好半天没有说话。摩冈娜脸色羞得通红,但是这一次没有扭过脑袋,而是鼓起勇气直瞪瞪地回望着巫师的眼睛。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摩冈娜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好半天,巫师开口了:

“去找别人吧,小熊女。”

“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你不在乎我多出来的一只手。连我阿爹也一样,平时跟我说话时生怕提到我的手。他们越是不提,越是说明他们其实很在乎。他们讨厌我的手。”

“没错,大多数人都厌恶畸形人。”

巫师又一次的直言不讳让摩冈娜感到心里更加难过:

“连你也这么说。”

“如果我也像你阿爹一样假装你的身体没有畸形,你会高兴一点吗?”

“不会。”

“那就是了。所以何必苦恼呢。像我一样好好活下去就行。”

“可你又不是畸形。”

“谁说我不是。我活得比普通人久得多,对于他们来说,我比你更畸形,更像个怪物。他们害怕我这样的人更甚于冰熊。小熊女,总有一天你要学会像我一样孤独地活着,因为你我这样的人注定了要一辈子孤独。”

现在的摩冈娜已经学会了自在地活在自己的孤独中。

后天就是雪民的“送冬节”,过了后天就是春天,也是新的一年的开始,匈奴人都在准备动身去松林村过节。雪民每年都会邀请匈奴人去松林村一起庆祝送冬节,庆祝活动会持续半个月。在这个节日上,还没有嫁娶的年轻匈奴和雪民男女们会互相认识,寻找自己的心上人,然后当即举行婚礼。嫁给匈奴人的雪民女人节后会跟着回到雪山上,而嫁给雪民的匈奴女人就留在村子里。这个习俗从摩冈娜的养母嫁给养父扎合台之后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后来延续了下来。摩冈娜从十三岁起每年都跟着养父去松林村过节,但是头一年就在雪民的歧视中伤透了心。后来虽然也跟着去,但再也没有试图找合适的丈夫,只是陪着养父母和小妹一起过节。

巫师的小木屋和耕地就在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匈奴族人们在山上收拾行李,准备过节的食物和送给雪民的礼物,大多是猎物毛皮。但是雪民最喜欢的礼物还是匈奴人的机关弩。平日里匈奴人也会用拆掉雷火的机关弩和其他物件跟雪民换取盐巴、生铁和麻布。松林村的雪民跟匈奴人一样,大多靠打猎维生,但他们说别的地方的雪民也有种田耕地的,往北边很远靠海的地方还有出海打渔的。松林村往西南四百多里(按照雪民丈量路程的衡量单位是一百多里格)还有个很大的雪民村镇,叫冰湖镇。每年一度附近的雪民都会去冰湖镇赶集,互相交换贩卖货物。

摩冈娜从来没有礼物送给雪民,就算准备了也不知道送给谁,所以她也懒得在山上等,趁这个机会来看看巫师。正如她猜的一样,巫师又在犁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犁地,短暂的春天里播种,积雪融化的夏季里庄稼会茁壮生长,秋天快结束时收获。巫师这几年的生活都是如此一成不变。当然其他人看来是一成不变的,摩冈娜却清楚巫师每年都在调整耕作播种的时间,种植的庄稼也有变化。他的种子是拜托松林村村民跟雪其他民购买的。雪民说小麦是不可能在这么寒冷的雪山里成活的。不过巫师没有理睬他们的劝告。头一两年他的地里几乎颗粒无收,只有可怜的寥寥数根麦苗成活。巫师如同养育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这几棵小苗,然后让他们互相杂交。过了几年之后,麦田里的秧苗逐渐茂密起来。这两年一亩麦地能收十几斤小麦。当然这么点小麦他一个人都不够吃,但巫师告诉摩冈娜,这十几斤小麦最初只是两斤种子而已。再过几年,他培育出能在寒冷的气候里茁壮生长的庄稼,就能大量种植。这样一来,不用他们每天辛苦地外出狩猎就能种出大量的粮食养活族人。“秦朝人打败匈奴人的武器不只是‘怒火合金’,还有他们的亿万亩良田。”摩冈娜听巫师对他养父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他父亲显然对他的想法没什么兴趣。匈奴人不喜欢吃小麦做的面包,也不喜欢下地耕田。

摩冈娜走到小屋外面,用一只右手扫掉门口大石头上的积雪,在石头上坐下静静地等着巫师干完活。没戴“耳朵”,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有时候她会自己取下耳朵,沉浸在这种寂静里。她想,为什么世界上要有那么多嘈杂的声音。当她取下“耳朵”的时候,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声音”是从自己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心脏的跳动,肺里的呼吸,还有各种几乎微不可闻,甚至恐怕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只有她自己,不再有任何外界的打扰。

她望着巫师一遍一遍地牵着那匹矮脚马来来回回。地表上的积雪被犁进地里,埋藏在下面的肥沃土地被翻上来。平整的地面上被铁犁头画出一道道怪异的花纹。她感觉有点无聊,就径自走进小屋里,从巫师床边的好几排书架上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册翻找自己没看过的。来回翻找了好几遍之后,她终于确认巫师从东方带来的秦人书籍已经全部看过。然后她又翻了一遍所有的书,从里面抽出了三本书:《都南县志》(注:秦朝都城南部的一个县城的县志)、《匈奴史》和《机关衍行》,想了片刻之后,把《都南县志》和《机关衍行》放了回去,靠坐在了铺着羊皮的床上,开始重新阅读这本足有两三百页的大部头史书。巫师告诉她制作这些书籍的这种白色薄片叫纸张。纸张非常脆弱,轻轻一撕就破了,所以摩冈娜拿书和翻页的时候非常小心。

这本记载着匈奴跟秦朝六百年的征战,六百年里匈奴中涌现的各位英雄豪杰和懦夫小人都用简洁的文字详细记载了生平事迹。这部书比其它枯燥乏味的典籍文献有趣得多,其他诸如县志州志之类的书籍里,则尽是诸如某某年全年出生婴儿多少,夭折多少,其中男婴多少,女婴多少之类的琐碎小事。不过巫师倒总是教导她说,史书虽然有趣,但记了个大概,在英雄豪杰中找到自己的榜样就可以了。真正有大用的正是那些记载着琐碎数字的地方志和机关术数的典籍。假若巫师在旁边,她此时肯定会选那本《都南县志》来看,不过既然只是打发下时间,巫师也不在身边,所以再把匈奴人的英雄故事再看一遍吧。

巫师进来的时候,她刚刚读完《白鸟帐·赵信本纪》。白鸟帐是她和养父所在的部落名,而这个赵信就是他们部族的第一位可汗。看到巫师进来,摩冈娜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上。

“你们是今天去松林村吧?”巫师取下挂在墙上的一个皮囊,拔下塞子,一股酒香弥漫在屋子里。他抱着酒囊咕咕咚咚大喝了一口,然后把酒囊递给摩冈娜,“渴吗?喝点?”

摩冈娜没戴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她接过酒囊,跟他打了个感谢的手势,然后也是咕咕咚咚一大口。

巫师注意到她没戴耳朵,对她打手势问道:“‘耳朵’呢?”

“被我妹妹抢过去玩了。”摩冈娜把酒囊还给他。

“你们是今天去松林村?”巫师用手势又问了一遍。

“是的。”

“我记得也是今天。”巫师走到床边的一个箱子前,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用麻布抱着,递给了摩冈娜,“送你的,自己打开看。”

摩冈娜揭开麻布扔到一边,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有些迷惑不解地抬起头望着巫师。拿在她手上的是一个用坚硬的铁木雕成熊头骨形状的头盔。外面包着铁皮,里面钉了羊毛衬垫。摩冈娜打手势问道:

“这是……?”

“送给你的,以后你用得着。就当成你母亲的头颅吧,她会继续保护你。”

摩冈娜心情复杂地抚摸着这个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头盔,两个巨大的眼窝外面还加了一层铁皮网眼。下颌骨用可以活动的铁钉钉在头盔上,下颌骨里层钉了两根顶端镶嵌着小圆环,外面包着小羊皮的钉子。

“这两根钉子是用来固定机关匣子的。”巫师在床上坐下,伸手从摩冈娜肩膀上拿起机关匣子,又拿过熊骨头盔,把机关匣子往小钉子上轻轻一扣,小匣子被固定在了下颌骨上。“戴上试试。”

摩冈娜举起头盔,费力地戴在了脑袋上。只有两只右手,戴头盔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变得非常吃力。戴好之后,摩冈娜感觉大小非常合适,里面的羊毛衬垫贴在脑袋和脸上,感觉非常舒服。巫师很有心地在头盔后脑勺靠近脖子的地方钻开了一个口子,正好能让她长长的金色发辫从口子里穿出来。耳朵的地方也有两个小洞,小洞的上方镶嵌着两个小圆环,显然是用来固定“耳朵”的,耳塞可以从小洞里塞进去,然后用手推进她的耳洞里。摩冈娜非常喜欢这个礼物。她把下颌骨推上来固定好,一张嘴正好能把机关匣子咬住。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算是吧。”巫师,“还是戴上这个说话吧。”他手势比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个小东西。是她小时候用过的“耳朵”。那时候她还小,所以这对“耳朵”也很小,长大以后巫师给他重做了一副大的,但这副小的还能用。摩冈娜接过这副小“耳朵”,摸索着把小耳朵的耳廓固定在太阳穴处的小圆环上,然后把用细线连接的耳塞从小洞里穿过,最后手从头盔下面伸进去,把耳塞塞进了耳洞里。世界的喧嚣立刻回来的。右边的耳朵很好戴,左边的却废了半天劲也戴不上。就算开动机关手,可机关手上没有感觉摸不到小圆环和小洞的位置。巫师让她靠过来,帮她把左边的耳朵戴好。

帮她戴好耳塞后,巫师身子朝后一靠,靠坐在床沿上,叹了口气,说:“摩冈娜,有些话我跟你养父说过,他听不进去。我心里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匈奴人的平静日子快要到头了。”他说的是秦语,摩冈娜平时跟他聊天总是说秦语。

摩冈娜戴上头盔后,兴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在屋子里四处走动,脑袋前后左右摇晃着,感受着头盔的重量很衬垫的质感。突然听到巫师这么一番沉重的话,她有点不知所措,回到床边坐好,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上次你阿爹拿东西去松林村卖,路过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一会话。我看到他又拿了三把机关弩过去卖。“

“是啊。我们的机关弩这么厉害,雪民很喜欢。听说还有别的村子的雪民专程跑过来跟他们买呢。”

“哎,摩冈娜,有个秦语里的成语我教过你,还记得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知道,意思是说……”摩冈娜突然明白了巫师的话,“你是说会有人来抢我们?”

“恐怕还要糟。”

“恐怕还要糟?多糟?”

“你的阿爹不知道这块土地上的人凶残起来秦人都自叹不如。秦人夺去了匈奴人的土地,但那些不反抗的,主动归化的匈奴人,他们却能视如同胞,赐给他们土地,帮助他们迁居到富庶的关内,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虽然归根结底是为了彻底统治他们,瓦解他们的反抗之心。但怎么说也算没有赶尽杀绝。可这里的人就不同了。他们面对异己,从来不会有什么宽容仁慈,不彻底杀光不罢休。一千多年前,我的同胞就是被他们屠杀殆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我也是逃到了东方才活下来。他们对匈奴人恐怕不会比对我们更仁慈。”

“可松林村的人对我们很好啊。”可惜对我不能像对我的妹妹那么好,摩冈娜心想。

“这了除了雪民,还有很多别的人。”巫师叹了口气,道,“我离开这里已经有一千年。一千年,沧海桑田,也不知道出了这雪原,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本来想好好教教你这里的人文地理……”

“你现在也可以教我啊?”

“恐怕没时间了。就怕现在已经让‘教会’知道我们了。”

“教会,你跟我说过。”

“没错,我跟你说过。‘教会’就是当年屠杀我的同胞的人。他们是一群迷信一个神灵的人。如果单单只是自己崇拜自己的神也就罢了,可他们对不崇拜他们的神的人丝毫不宽容。他们获得了权力之后,开始大肆屠杀以及,美其名曰传教。信他们的能活,不信他们的就杀光。你们匈奴人不怎么信神,我则是完全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的非人。对于他们来讲,我们比信别的神的人更可怕。他们甚至连改信他们的神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们。”

“……”摩冈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世界里唯一的烦恼只是如何面对他人看见自己多出来的手臂时射出的异样的目光。

“算了,这些话跟你说也没用。我跟你阿爹说过,让他不要再卖我们的机关弩,可我也知道,不卖机关弩,基本上就没什么可卖的。打猎获得的猎物光养活自己两百来口人才将将够。哎,要是你阿爹肯听我的,让族人学习种粮食……你看那边。”说着,巫师朝小屋的角落里指去。摩冈娜看到角落里有三四个鼓鼓的麻布袋子。巫师跟她解释说,“这是过去两年的收成,大概有一百二三十斤小麦,全部做成面包起码能烤出两百多斤出来。这还只是我一个人劳动两年的收成。明年的种子会更好,耕种方法也是研究得很清楚,产量肯定更高。我这么多年辛苦就是为了培育出能在冰天雪地里生长的庄稼。这里土地从没被人耕种过,非常肥沃。如果匈奴人肯停下来耕地,肯定能种出足够的粮食,再养些牲畜,就算我们人口再涨几倍也养得活。哎,可惜你阿爹说:‘如果匈奴人肯下地种田,就不会冒着千难万险渡海跑到这西方来。’我这两天把外面的地犁完了,还开垦出另外一块。可我不知道明年咱们还能不能在这里继续躲下去。”

摩冈娜静静地坐着,认真听着巫师的话。她差不多能理解巫师的忧虑,却感觉什么都做不了。大汗死后,她的养父扎合台成了匈奴人的族长。整个部族都听从她的命令。她了解养父的性格。他从骨子里永远都是个骑在马背上驰骋于草原的匈奴人。即使这雪山中没有地方让他奔驰,而且过去二十多年里,他们的马儿一匹一匹地冻死饿死,他已经好几年没骑过马了。

“如果我是匈奴人的族长就好了。”摩冈娜说。

“哈,你说得对。你懂的学问所有匈奴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再过几年,你多经历点风雪,肯定比你阿爹合适。匈奴人几百年就出过一个女可汗。你要是能成第二个,倒也不是没可能。”巫师对她说,“不过,就怕我们等不到那一天。”

“巫师,这次送冬节,你还是不去吗?”

“这次啊,我会跟你们一起去。有些事情我不放心。这次是不是所有人都去啊?”

“嗯,额图娜阿妈前个月死了。爹说老人都死了,今年不需要留人照顾他们,索性所有人都去热闹热闹。”

“这样好。我总觉得要出事,所有人在一起的话,要逃命也方便。”巫师的话让摩冈娜心里一阵不安。会出什么事呢?

巫师不再说话,而是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床上休息。摩冈娜摘下头盔,起身从书架上找回看到一半的《匈奴史记》,然后坐会床上继续看。他们俩经常好几个时辰(注:匈奴人从秦人那里学来的计时单位,以春分和立秋这两天里,日出到日落的总时长等分六分而来。大致等于雪民计时单位的两个小时。)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个人看书,一个人思索着自己的事情。突然,巫师从床上跳下来说:

“帮我把这些书装箱吧。”摩冈娜望了望她,也站起了身,收好手里的书。巫师从木屋角落里找出四五个大箱子,两人开始整整齐齐地把书架上的书卷一本一本在箱子里码好。这些书是巫师最宝贵的东西……之一。所有的书加起来总共有三四千卷。装满书的大箱子摩冈娜必须三只手一起上才搬得动,但还是要巫师帮忙托着。巫师的马车就是小屋后面,他把矮脚马签过来套上马车,摩冈娜把箱子一个一个摆了上去。巫师走进木屋里一个人搬出了另外一只小得多的箱子,却比装书的箱子更沉。摩冈娜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里面装的是匈奴人花了几十年从秦人手上抢夺和偷来的一百余副“雷火”。秦人将雷火视作他们最重要的机密,对所有使用雷火的机关机械管理得极其严格,有时在战斗中丢失了一两副,甚至会派出比参战的军队更大规模的部队来搜索遗失的“雷火”。匈奴人知道“雷火”的威力,却不知道其原理。她的阿爹虽然已经能非常熟练地使用机关左臂,却对那只手臂的结构原理一窍不通。有时候出现了故障,都得下山请巫师修理。

摩冈娜则不同。十岁时巫师给了她这支手臂,同时开始教她“怒火合金”的作用原理,还教了她不少机关学知识。前几年她嫌机关手太长,干脆自己拆下来重新改装了一遍,改短了长度,手臂上还多加了一个关节,更加灵活。当然也是因为她多长了一只手才能这么干,换了别人一只手是没法完成改装的。

两只箱子都搬上马车之后,巫师又让摩冈娜跟他一起从屋子里把小麦口袋也搬了上去。这个举动让摩冈娜心里的不安更加严重。巫师连粮食都要带走?看来他发现的恐怕不只是蛛丝马迹。但摩冈娜不好追问。巫师心里肯定有了自己的计划。

他们俩坐在小屋门口大半天之后,终于看到匈奴人的马车顺着开辟出来的山路慢慢下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摩冈娜的养父母,匈奴人的族长扎合台和他的妻子丽达·米列娃。说不上为什么,摩冈娜看到他们一点也不激动。她心底里根本不想去松林村过节。好在这次有巫师一起,她不会像以前那么孤独。

匈奴人的队伍行进到巫师的小木屋外的时候,他们俩拉着车加入了队伍中。扎合台跟巫师寒暄了几句。丽达把摩冈娜拉过去坐到了一辆空着的马车上,帮她整理发辫。所有人中她的养母丽达对她最好。

“阿妈,谢尔佳去哪了?她把我的新耳朵拿走了,现在只能戴着旧的。”她把巫师送给她的头盔给丽达看,丽达脸色顿时变了:

“以后别把这东西拿出来。巫师怎么送这种东西给你。”摩冈娜这才想起来当年养母也在场,顿时知道自己做错了,连忙把头盔塞进了马车后面,又问道,“谢尔佳哪去了?”

“她个野丫头,到处跑呗,可能在后面吧。哎,这次我跟你阿爹准备给她找个丈夫。”

摩冈娜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在松林村的遭遇,不过现在再想起来,却一点也不感到生气了。

丽达帮她把辫子编好了,又抹了抹她的脸蛋,说:“你也是个漂亮的姑娘,比我漂亮多了。”

要是我比你漂亮,早就有人娶我了,摩冈娜心想。她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地靠着丽达坐着,伴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地朝松林村行去。

到达松林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日落西山的时候,他们在路上扎营休息了一夜。到达的时候,雪民们纷纷出村迎接他们。这是头一次所有的匈奴人都来庆祝送冬节。大伙帮忙把所有的东西都卸了下来。为第二天的庆祝活动准备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们还没进村子就闻到了。不过饥肠辘辘的他们现在还能随便吃点自己带的肉干。收拾好行李和车马,村里人帮他们安排好晚上住宿的地方。两百来口人各自分散到村子各家里。一家人住进了丽达的老屋子。这间屋子现在是老村长的儿子一家三口在住着。加上扎合台一家四口还有巫师,显得有点拥挤,但他们显然一点也不介意。屋子中央的火坑里点着篝火,八条羊毛毯子围成一圈。路上颠簸了一天之后,所有人都困倦的很。摩冈娜很快坠入梦乡。

第二天他们很早就起来了。雪民男人们全部聚集到村长的大屋里参加祷告,庆祝春天的到来,女人们则在家里继续准备晚上狂欢的食物。大部分匈奴人不信鬼神,所以没多少人参加雪民的祈祷。但还是有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好奇跑过去看的,谢尔佳就是其中一个。摩冈娜终于从她手里把新耳朵抢了过来,可惜上面的彩色羽毛被她拔走了,摩冈娜也不生气。

丽达起床后稍微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忙活。匈奴女人们在村里空地上挖了个大坑,坑里填了石头,上面铺上柴火,把石头烧的通红以后,直接把十几头杀好了剥了皮的羊肉扔进了灰烬里,然后在上面又铺了一层松木,点燃了烘烤下面的羊肉。这是匈奴人传统的烘羊肉。雪民女人几天前就开始用雪水浸泡他们的腌肉。这些腌肉放了有大半年,已经硬的能砸断木头。浸泡软了的腌肉和他们种的土豆和土葱一起炖汤,是他们最喜欢的一道菜。他们每年去冰湖镇赶集的时候都会买很少的一点香椒粒和熏鱼。香椒粒这东西贵得很,十几张整羊皮才能换来一小口袋不到五六两香椒粒,每年只有到送冬节的时候,他们才舍得用来炖腌肉。巫师的小麦也派上了用场,留了一口袋当来年的种子,其余的都拿了出来。现磨面粉是来不及了,所以他们用小麦粒炖粥,里面放上盐巴和土葱粒。最让人期待的还是新打的猎物,雪鹿肉,雪松鼠,还有雪貂子。匈奴人把这些新鲜猎物拿出来,雪民拿去一半,用雪民的方法炖煮,匈奴人自己留一半,他们喜欢吃烘烤的。

酒是肯定少不了的。这几年巫师种出来的小麦有一半都给匈奴人拿去酿了酒。匈奴人酿酒是跟秦人学的,要用到酒曲。可这茫茫的西方雪原那里找酒曲去。幸好他们有巫师。巫师教他们砍开松树,收集松脂,混合了马奶,用火温热之后,放在温暖的屋子里十几天,待散发出酸味之后,放进煮熟的小麦粥里。这样封存半年之后,就有了香气扑鼻的松麦酒。他们把这个方法也交给了雪民,可惜雪民喝不惯他们的松麦酒。他们宁愿赶集的时候买外面人运过来卖的蜜酒。不过倒也是有人喜欢松麦酒的。他们去年运了几坛去冰湖镇卖,几个南方来的商人对这种酒赞赏有加,不仅全部买了下来,还跟他们预定了很多。

要是看不到周围人对她的异样目光,摩冈娜其实挺喜欢这个节日的。大家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准备吃的,晚上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大人们互相诉说一年来的辛酸喜悦,互相交流着打猎的经验,嫁到匈奴的雪民女人和嫁到松林村的匈奴女人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亲人互诉衷肠。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互相玩着大胆的游戏,有的会悄悄离开人群,去别处开始人生的初次尝试。如果摩冈娜能融入进去,她肯定会喜欢上这个节日。可惜……

她远离人群,找到了独自坐在村子口的巫师,陪他一起坐着。巫师满面愁容,摩冈娜问道:“您在担心什么吗?”

巫师叹了口气,说:“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五六年前了,那时候村民庆祝祈祷的仪式还不是这样的。”

“祈祷仪式?什么意思?”

“今天村民们的祈祷,我去看了。记得我跟你说过‘教会’的事情吧?”

“对,没错,他们是信仰一个神的人。”

“我发现这些村民现在拜的也是那个神,叫‘圣星’。”巫师说了一个她从没听过的词语,不是雪民的语言。

“‘省行’?这是那个神的名字?”

“是‘圣星’。哎,传教终于传到这里了。想想也是,都一千年过了,还有人不信他们的神,松林村也算是漏网之鱼。我们还真是幸运,躲了这么多年都没被发现。可是……哎,现在村民们还只是自己在祈祷,但我猜想,过不了多久,教会就会派出他们的牧师。我们的行踪藏不了多久了。”巫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今天我会跟你阿爹好好谈谈的。还有一件事,你的妹妹,从早上起我就发现她跑进了村长大屋里,跟雪民们一起唱诗,这不好。你要多看着她。”

摩冈娜点点头。巫师不再说话,两人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她的养母丽达喊她过去帮忙。

摩冈娜跟着丽达一起忙了一个下午。别的女人们都不愿意跟她一起干活,但她们也得承认,有三只手的摩冈娜干起活来比她们利索多了。整半片干牛肉,她用机关手一刀就能切到底。

男人们已经开始喝酒了。已经煮好了肉他们也懒得等到晚上,趁女人们不注意,捞起一块就吃。摩冈娜吐出机关匣子,愤愤不平地说:“凭什么男人现在就能干坐在一边喝酒吃肉,我们却要干活?”

一个雪民女人答话说:“男人们一年到头上山打猎,下地种土豆,忙了一整年,这个时候快活一下有什么?”摩冈娜气鼓鼓地反驳道:

“上山打猎我哪一次落下了?你不也是一天到头地干活吗?他们在旁边快活也就算了,还说得像我们占了他们的便宜似的。”说完,她也不等这个目瞪口呆的女人回话,扔下手里的柴火,坐到一边休息去,整个下午再也没动手干活。无论是匈奴女人还是雪民女人,望见她都是一脸的指责,但谁都不敢开口说她。她倒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后来索性取下了耳朵,安安静静地一个人等到太阳落山。狂欢开始了。

众人把村子中心的火坑里最上面一层烧光了的木炭挖开,肉香顿时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摩冈娜肚子发出一阵饥饿的咕咕叫,于是冲过去帮忙挖出烘烤得外焦里嫩的烤肉。女人们把烤肉切成一块一块地,装进罐子和木盘子里,堆放到旁边的木桌子上。酒,炖肉,面包,还有麦粥都摆上了桌子。肉全挖出来之后,大家又往火坑里添了很多大块的木柴,点起了篝火。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月亮还要等四五天后才会露出一丝脸颊,寒风呼啸,除此之外,广阔的雪原上一片漆黑寂静。这个小村落仿佛聚集了整个世界里所有的喧嚣和光亮。

扎合台高兴极了,带着匈奴人唱起了草原上的歌曲。他唱道:

“匈奴人的一只脚踩着海岸……”

其他匈奴人大声接下去:

“另一只脚踏上了高山……”

扎合台又唱:

“匈奴人的大手一挥……”

其他人合唱:

“连太阳也吓得不敢看……”

扎合台一句,匈奴人合唱一句,大家兴高采烈地唱完了整首歌:

“匈奴女人的**圆鼓鼓,

哺育了苍天下的草原。

匈奴男人骑上了骏马,

大地就在我们的脚下。

匈奴人豪气地唱一声哟,

雪山也要抖一抖。

匈奴人的弩箭离了弦,

哪怕是天上的苍鹰,

也要掉下山头……”

雪民听不懂匈奴人的歌,却也不妨碍他们跟着一起和。匈奴人唱完了,雪民又唱起了他们的歌儿。喝了两口酒的男人们站起来,拉上身边的女人,开始围着火堆跳舞。女人们从桌子上端过酒肉,大家你拿一块,我取一杯。吃着喝着,唱着跳着。嘹亮的喧闹声在山林间回想。远处传来声声夜枭的啼叫,和着更远处狼群的长嚎。

摩冈娜也被这狂欢的气氛感染了,虽然没有起身跳舞,却也开怀畅饮,大口吃肉。时不时还会跟着唱几句歌谣。匈奴人的歌儿,雪民的歌儿她都和得上。前两年的时候她还期望着会有个胆大的年轻男人过来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火堆边自娱自乐。

她早发现谢尔佳跟着一个雪民少年离开了人群。哈,摩冈娜嘻笑了一声,今天晚上,她的妹妹就要变成女人了吧。

这时她的眼角注意到了巫师,本来独自一个人坐在旁边的桌子上,端着酒杯慢慢喝着酒,这时也挤进了人群。但他没有唱也没有跳舞。等扎合台和丽达跳累了坐下,便挤过去坐在了他们身边。

人声嘈杂,摩冈娜戴着耳朵也听不清他们说话,但从小耳聋的她学会了唇语。她紧盯着巫师和扎合台的嘴巴,认真辨识着他们的交谈:

“扎合台,我想跟你说件事情。很重要。”

“什么事情不能留到明天再说吗?”

“不能,很重要,我不是在请求你。我是巫师。”摩冈娜吃了一惊。他从没有拿自己的身份压人,这一次说出了这么重的话,扎合台立刻停下酒杯,脸色变得严峻,认真倾听起来。巫师继续说道:

“我希望今晚就开始迁徙。但眼看大家兴头正盛,我也不想扫大家兴。但明天所有人酒醒了以后,立刻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为什么?”

“现在你喝得半醉,不是跟你解释原因的时候。你给我记住,明天,最迟后天,如果我们还走不了的话,恐怕会大难临头。”巫师停下来,看了看周围狂欢的人群,继续说,“今天晚上的狂欢,恐怕一百里外的人都能瞧见。这就是危险所在。”

扎合台刚想反驳,却只见巫师目光严峻地朝他一瞪,把他的话头堵了回去:“就算你们匈奴人逃不了死光了,我却有把握活下来。我的话你听不听由你。还有,你如果还是个称职的族长,今天就喝到这里为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人群,只留下扎合台一头雾水又气急败坏。很久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了。他的妻子丽达走过来想给他倒酒,却被他气鼓鼓地拦住了。他没有跟丽达解释什么,但那天晚上摩冈娜再没见他喝一滴酒。

摩冈娜走出人群,朝巫师走去。两个人又一次远离人群独自坐着。巫师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摩冈娜也不开口说话,认真享受着此刻的寂静。

终于,巫师开口说话了:

“明天,最迟后天我们恐怕就又要开始逃亡了。”

“为什么?”

“跟我来。”说着,巫师站起身,朝村子西面的一座山丘上走去。摩冈娜跟在了他身后。虽然山势比较陡峭,而且伸手不见五指,但巫师却健步如飞,而摩冈娜靠着三只手的帮助,也不落太远。两人很快爬上了积雪的山顶。巫师朝西南远方指去:“虽然现在很黑,但你想办法仔细看那边。”

摩冈娜让自己的眼睛努力适应黑暗,借着似有若无的星光,和积雪的反光,摩冈娜努力望着巫师所指的方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什么都看不到。巫师也不催她,在寒风中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着。过了许久之后,摩冈娜终于放弃了,或许巫师真的有什么东西想让她看,但她真的看不到。她照直回答了巫师。

“这就对了,什么都看不到。但我告诉你,离这里几十里的地方有另一个雪民村子,比松林村要大好几倍。”

“几十里远,而且又这么黑,看不见他们是很正……但他们看得到我们,因为我们在庆祝节日,我们点了篝火。对吧?”

“你很聪明。整个雪原上,只有我们在庆祝送冬节。”

“因为教会?”摩冈娜逐渐明白了巫师的意思。

“没错。送冬节是异教节日,教会不会容忍的。松林村恐怕是最后一个还在庆祝送冬节的村子,消息会传到教会耳朵里。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派兵过来,但不会很远了。”他们在山顶的寒风中伫立了很久,山下的喧闹不绝于耳,但他们俩此刻心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喜之情。摩冈娜从小到大从没感觉过冷,但现在她心里却一阵发凉。过了很久之后,他们俩一起下了山。

那天晚上,摩冈娜再也没沾一滴酒。

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起来的人也只有一半不到。摩冈娜很早就起来了,她在一间点了火坑的小屋子里找到了谢尔佳。她一丝不挂,跟一个英俊的雪民小子挤在一条厚厚的羊毛毯里。摩冈娜记起来这个小子的名字,叫利盖斯基。摩冈娜没打扰他们俩,他们睡得太熟了。

村长已经起来了,但他从来不跟摩冈娜打招呼。扎合台也醒了,他叫上了其他没醉的匈奴人,开始收拾行李。村长走过来询问他怎么回事。扎合台也不好跟他多解释,只是稍微搪塞了几句。摩冈娜帮巫师把他的两只箱子和剩余的大半袋小麦种子搬上了马车。别的行李她没怎么插手帮忙,别人也乐得见她置身事外。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待。摩冈娜非常害怕他们等待的东西会最终到来。

她找出来熊骨头盔,想起来昨天丽达看到熊骨的表情,便又把头盔找地方藏好了。雪民女人则开始打扫昨晚狂欢留下的一地骨头残渣。行李车马都收拾好,已经过了晌午。所有人起来了,匈奴人跟松林村的雪民最后一次坐在一起。巫师开始跟他们说起自己的担心,不过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他的话。无论巫师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大家一起逃亡,可最后连匈奴人都不情愿走,但扎合台作为族长开了口,大家也不再反对。雪民决定留下,那些嫁给雪民的匈奴女人此时到踌躇起来。她们始终还是匈奴人,族人此去,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面了。但她们毕竟已经嫁了雪民,也不愿意离去,最后只有一两个决定离开丈夫家跟着匈奴。而嫁入匈奴人的雪民女人倒是没几个要求留下的。

此时天色渐晚,虽然巫师坚持立刻出发,但包括扎合台在内的所有匈奴人都不愿赶夜路,况且这次逃亡,又知道何时才能安顿下来,一番争执之后决定第二天早晨再出发。

摩冈娜找到了谢尔佳。她在跟利盖斯基依依不舍地道别。两人拥抱在一起,自顾自亲吻着,脸上泪眼婆娑。摩冈娜想上去安慰她,转念一想,利盖斯基怕也不愿意此时看到自己,就走开了。

当年夜里,人们把头天没吃完的酒肉一扫而空,却不再有人唱歌跳舞。偷偷离开人群的年轻男女更多了。抓紧最后时光温存一番也好。谢尔佳没有跟家人一起睡在村长儿子家,而是睡在了利盖斯基的被窝里。摩冈娜一直到很晚都没有睡意。她独自一个人爬上了山坡,在黑暗中眺望着西南远方,想象着那片阴森寂静的雪原上,有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正朝着他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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