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而森林中更黑。终年不见阳光的土地上,只能长出厚厚的一层苔藓,没到脚脖子处,仿佛铺了一层冰冷潮湿的地毯,又仿佛踩在了墨绿色的污泥中。苔藓上冰冷的露水钻进了鲍里斯·盖靴子的缝隙里。现在是四月末,黑白河春夏的第一轮泛滥期刚过,第二轮泛滥期大概会在一个月后开始,天气开始转暖,但在黑森林里,冬天仿佛从没有离开,虽然这里的“冬天”是绿色的,让人看不到一点生命希望的墨绿色。
他不敢继续深入,转过身还能看到森林的边缘,看到那片铁木和血木的墓地,这让他安心许多。他取下披肩袋,取出了里面的食物放在地上。一头里面装着黑面包,切成小块的烤牛肉,一只烤鸡。另一个里面是一个酒囊和十几个煮熟的鸡蛋。买这些吃的花了他半个月的薪水。趁着天还没完全黑,还有一两丝光线从森林边缘射进来,掏出小刀在苔藓地毯上挖出了一个窟窿,露出下面的土地,又在土地上挖了一个浅坑,然后在四周捡了一堆树枝,在浅坑燃起了一堆篝火。他不顾苔藓的潮湿坐在地上,开始静静地等待。
当森林墓地射进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时,那头野兽终于到了。如同往常一样,直到他乌黑的发毛下面的钢铁獠牙反射的火光照到鲍里斯·盖的眼睛里时,对方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像个人一样坐在鲍里斯·盖的对面,朝地上的食物伸出了长满了乌黑毛发的巨大手爪,爪子上的钢铁指甲反射着跳跃的火光。他一把抓起两个鸡蛋连壳一起塞进嘴里,金属的撞击声和蛋壳的破碎声响起,然后是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鲍里斯·盖拿起酒囊,站起身走到野兽身边,拔下塞子,咕咚咕咚喂野兽喝酒。这么一大口下去,酒囊立刻瘪了一半。鲍里斯·盖塞上塞子,坐回地上,说道:
“全都吃掉吧。明天你会很饿。”
野兽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望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背上的呜咽。他向鲍里斯·盖伸出了右爪。鲍里斯·盖伸出双手握住了这只爪子。这曾经是一双人类的手,皮肤虽然粗糙,却也曾有过年轻人的光滑,虽然不如工匠或者雕刻家的手那般富有创造力,这只手曾经也和其他人的手一样灵活。除了大拇指,这只手上其余四根手指上曾经都有三个指节,但现在却只有两个。曾经长着指甲盖的地方,现在却“长着”钢铁打造的尖爪。这曾经是一双人的手,却被人为地改造成了一只狼爪。
这个人曾经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却被人,被黑河领主用邪恶的黑魔法变成了一头野兽。
鲍里斯·盖和野兽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抓起食物“狼吞”下去。这头野兽的嘴已经无法说人话,有时候鲍里斯·盖甚至怀疑他还能不能听得懂自己对他说的话。或许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头狼,再也没有人类的灵魂存在于那个躯体之中,而自己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好心的每个月定期送食物来的人类?
“你怎么不跑呢?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所有人带来危险。”鲍里斯·盖说道。不过他也分不清是在跟这头野兽说,还是自言自语,“三年了,我每个月都来,每个月都希望再也见不到你。城里已经有人看到过你,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你再不走,猎人们迟早会找过来。”他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吃下肚,然后继续说道:“就算不走,也不要留在离城里这么近的地方。跑到森林深处去。逃远一些。你是森林的王,你能在那里面活下去的。”
怪物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吃着喝着,偶尔叫唤一声让鲍里斯·盖给他喂酒。半个月的薪水转瞬之间进了怪物的肚子。酒足饭饱之后,他像一条狼狗一样趴在地上,下巴枕着两只爪子,嘴巴里发出满足的呼噜音,时不时伸出舌头舔舐长满黑色毛发的嘴唇。鲍里斯·盖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了镣铐,专门为他准备的镣铐,五根粗铁链连着五个镣铐,能锁住他的双手双脚和脖子。
每到月圆之夜,这头野兽会彻底丧失最后一丝人性,他会疯狂地攻击周围的所有活物。三年来,每到月圆之夜,鲍里斯·盖都会来到森林里找到他,喂饱他,然后趁着他最后一丝理智还没有消失,用镣铐将他禁锢起来。这是为了保护近在咫尺的黑山城,更是为了保护他。
直到现在,鲍里斯·盖也无法彻底说服自己,眼前这头形似森林狼的野兽正是他失散已久的亲弟弟博尔夫。但是,鲍里斯·盖温柔地把手指伸进怪物后脑勺的毛发里,从深深的毛发里摸出一根细细的已经生锈的铁链,然后顺着铁链摸到上面的坠子,用银子雕刻的一颗圣星,圣星的背后刻着一个圣星语词,他们俩的父亲唯一认得的一个词:力量。他从衣服里掏出自己的项链,上面的坠子跟这个一模一样。这是他弟弟三岁生日时,他们的父亲送给他们俩的礼物,是用两张完美无损的雪狐皮跟冰湖镇的银匠换来的。
“弟弟得到了力气,而我获得了权力,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父亲寄予我们身上的希望到是都成了真。”鲍里斯·盖苦涩地说道。
“我要走了。钥匙在这,记住了。我教过你怎么开锁,你会开的。”说着,他把枷锁的钥匙压在野兽够得着的一块石头下面,收拾好披肩袋,站起身来,又蹲下去摸了摸躺在地上熟睡的野兽的脑袋。终于还是站起来,踩灭了篝火,转身朝森林的墓地走去。
月亮已经挂上了树梢,再过片刻,等野兽醒来的时候,还留在他镣铐活动范围内的活物都要遭殃,此时最好躲远点。
走了十几步,已经到了黑森林的边缘。还没明白过来,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然后又被人抓住颈子下面的衣服,从地上提了起来。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清了抓住他的人。他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
索菲娅·娜·格洛比亚恰斯卡·黑河。也只有这个女巨人,才能只用一只右手,像提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一个成年男人抓在半空。
另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鲍里斯·盖转过头一看,慌乱之中看不清那人长相,但几乎可以肯定不是黑河领主四个护卫之一。
“是你!你……你们……你们怎么在这?放我下来!”他入坠冰窖,嗓子变得干哑无力。
此人倒不像女巨人一样冷若冰霜,毫无灵魂,而是咧嘴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这样的废物居然是‘猎狼犬’。希望你的脑子好使。”
“猎……猎狼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鲍里斯·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哈哈哈哈……熊女,你听见他说什么了?猎狼犬跪地求饶!”
女巨人一言不发,提着鲍里斯·盖朝森林中走去,这个男人紧随其后。
“猎狼犬跟狼一起抓住了。”虽然女巨人一直不回话,但这人还是自顾自说道,“放任这头畜生在外面游荡了这么多年,总算抓住了。”
“他被锁住了。”女巨人已经走到了空地中,看到了睡在地上的狼怪,右手轻轻一挥,像扔一块小石子一样把鲍里斯·盖扔在地上,径自朝狼怪走去。男人点起了一根火把,暗淡的火光照亮了周围这块小小的空地,虫群的飞虫被火光吸引,在他身边环绕飞舞。女巨人手上没有火把,却也能在漆黑森林里健步如飞。
“别靠那么近,你是想跟它打上一架吗?”但女巨人却根本没听男人的警告,依然上前一步,离野兽仅有半步不到,如果他此时醒来,爪子可以抓到她。
鲍里斯·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女巨人差点扼死他。要不是地上全是厚厚的毛毯一般的苔藓,刚才那一扔如果撞在石头上恐怕就要了他的命。待他找回呼吸,望着站在“野兽”身边的二人,心里不止怎么变得空空荡荡,一片茫然,突然的绝望掏空了他的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放过他:
已经忘记了多少年前的那个冬天,城堡里的骑士来到村子带走了所有不满五岁的小孩,其中就有自己的弟弟。又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后,当兄弟二人再次相遇的时候,弟弟已经变成了一头丑陋狰狞的野兽。村民们把他当怪物抓了起来,并报告了被他们视作圣星下凡的黑河领主。好奇的鲍里斯却无意中发现了野兽脖子上挂着的坠子。他不敢相信眼前这头野兽就是自己的弟弟。他太懦弱了,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本可以救他的,却眼睁睁看着骑士们再一次带走了他。如果不是心中的疑惑时时折磨这自己,他也不会离开村子,更不会在几十年后成为黑山城的港务官。
三年前他无意中发现了弟弟——这头野兽的行踪,这头野兽东躲西藏了十几年,最后选择在人迹罕至的黑森林里安家,却因着某个原因不愿意远离人类社会,一直在黑山城外徘徊。鲍里斯·盖相信他的弟弟是为了再次见到自己。他们俩最终也终于见面了。三年里,鲍里斯·盖终于能尽到做哥哥的义务,偷偷照顾着他。他相信这头野兽能听懂他的话,一直在劝他远离人类,远离城市,逃进黑森林深处。可是野兽却从来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如今终究还是被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抓住了。
“醒过来!!!!”鲍里斯·盖大声怒吼道,“醒过来!我的弟弟!保尔!醒过来!”
那跟男人转过头,眼睛闪烁着恶毒,望着他说道:“闭嘴,别以为我不会宰了你!”他朝鲍里斯·盖走过来。
一声狂野的嚎叫在男人背后响起,这嚎叫不似任何已知的野兽,时而尖利,时而粗狂。林中飞鸟惊起,翅膀扑扇声不绝入耳。野兽奔逃的脚步声通过地面传进鲍里斯的耳朵。森林被惊醒了,这头野兽,这个森林的王醒来了。
月圆之夜,他身上残留的人性消失殆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