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刚过晌午,被封锁在港口的内河货船的水手们此刻刚刚从女人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股脑地涌入了散布在码头沿岸的酒馆里。不一会所有桌子就被坐满了。港口封锁,水手无事可做,他这个港务官也无事可做。他没有家庭,跟这些漂泊于大河上的水手一样无家可归。但他毕竟和这些水手们不是一路人,待喝完杯中酒后,在桌上留了一把铜板,便起身打算走了。
一个男人走进酒馆,吸引了鲍里斯·盖的目光。是对面造纸作坊的老板,那个面相怪异的老头。鲍里斯·盖跟他打交道不多,虽然是造纸作坊的老板,但平常在外面张罗生意的反倒是他的那个老婆。每个季度运送新造的纸张到码头装船贩卖的也总是他的老婆和学徒。这男人个子不高,但体型非常结实,身上穿着上好的羊皮马甲,看来他的造纸生意着实利润颇丰。他剩下的那只右手袖子扎了起来,手臂上肌肉虬结,虽然年纪老了,皮肤有些松弛,但还是能看出皮下粗壮的青筋。他的脸上有好几道伤痕,手臂上也有不少,其中几条像是刀剑砍伤。面相虽然与雪民大相径庭,但脸上不怒自威的表情却一目了然。走过酒馆大堂的时候目不斜视,脚步坚定却轻盈,带起一阵劲风。这哪像个猎户出身的,更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甚至像个将军。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来这种肮脏破旧的小酒馆买酒喝,或许只是因为离得近吧。
“老样子,装满。”只听他用饱含沧桑的低沉嗓音说道,然后拿出一个大的出奇的酒囊递给保尔。这个酒囊怕是用整张羊皮缝制的。保尔麻利地接过酒囊,在身后几个巨大的酒桶中,找到装渣红葡萄酒的那只,拧开龙头,咕咚咕咚灌满了那个足够一个人喝上五六天的大酒囊。渣红葡萄酒是这间酒馆里卖的最高档的酒了,但依然只是没见识的雪民才看得上的货色。这种酒在这里能卖半个银币一杯,比松麦酒贵了十五六倍。可是放在它的原产地赞森斯坦,酿造这种酒的人根本不屑喝它。这是最劣等的葡萄酒之一,雪原不产葡萄,也就不产葡萄酒,所有的葡萄酒都是从西方诸国,主要是西南邻国赞森斯坦进口的,价格比原产地贵了十多倍不止。
叮当几声,这男人大大咧咧地在吧台上扔下一小堆银币,接过酒囊背在背上,在众人的注视中大踏步朝门口走去。第二次经过鲍里斯·盖身边时朝他点了点头。鲍里斯·盖也朝对方点了下头,目送着他走过身边。
正在男人与他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脖子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鲍里斯·盖的目光。他向前跨了一步追上去,差点撞到这男人的后颈才停住。那人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把他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人问道:
“港务官大人,你有事吗?”
“没有。差点摔了一跤。”
男人不再说话,转过身走出了酒馆。鲍里斯·盖坐到旁边一个桌子旁的空位上,从怀里掏出秦纸册子和木炭棒,翻到描画着索菲娅·娜的宝剑上刻着的图案的那一页,在那个图案旁边描画出另一个图案。刚才鲍里斯·盖追上去就是为了看清纹在那男人后颈上的这个纹身。凭着记忆,他在秦纸上把这个图案一笔不差地描画了下来。
乍一看这两个图案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剑上的图案是两个四方块,分别在上面和下面画着交叉或相连的横竖斜线。而这个男人脖颈上的图案是一半是个方块,方块里面被一条横线截成两半,顶上点了一个斜点,而另一半是横竖斜线和点组合出了一只鸟的形状。除了最后画的这只鸟,鲍里斯·盖完全猜不出其余几个图案的意思,它们的形状也完全不同,但横竖线和方块的组合排列方式却极其相似。如果真如他猜测的那样这是一种文字的话,那男人后颈上的纹身与女领主索菲娅·娜宝剑剑身上的刻字属于同一种他从没见过的文字。
港务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者记错了,或者有点醉酒,产生了幻觉。但他否定了这些怀疑。他很清楚自己没有醉,也没有看错或者记错。他对自己的视力和记忆力十分自信。就算它们并非某种文字,他也不怀疑这两组图案之间肯定有着某种关联。这样只能得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两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应该有任何瓜葛的人,一位贵族小姐,一个低贱的平民,他们俩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联系。
这么一想,港务官顿时觉得这个男人变得神秘起来。奇怪的相貌,奇怪的口音,从荒无人烟的东方来却发明了神奇的“秦纸”,他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懂得学问的学者。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怀疑过他呢?从“骑士大人”身上听来的关于消失的骑士部队的旧闻更是让这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根据“骑士大人”的说法,猎鹰骑士最后一次出征,正是带领部队前往东方最蛮荒的村镇里传教。假如那个村子并非他们所以为的那么“蛮荒落后”?
“猎鹰骑士”消失在东方,这个纹着神秘图案的男人来自东方,猎鹰骑士的华丽佩剑上也刻着这种图案,而这把佩剑却流落到了更加神秘的黑河领主之女手上……太多的谜团,太多的秘密。
鲍里斯·盖下意识地扫射了周围一圈,有两个醉醺醺水手朝他望了望,但他也不确认这两个醉鬼望的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对于他这样的小人物来说,知道的秘密越多命越短。他已经开始后悔参与这场阴谋,在这混乱的漩涡里,无论是黑山堡还是河湾镇,或者骑士团,任何一方都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他。当初驱使他参与其中的到底是所谓的野心,还是单纯的愚蠢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鲍里斯·盖收起秦纸册子和木炭棒,起身走出了酒馆。
鲍里斯·盖顺道路过老城区的妓院,把查到的黑河领主的行程安排交给“骑士大人”以后,也算完成了一桩任务,剩下的事情他不想卷进去,虽然他非常希望能看到那个老头子死于非命的那一刻。这座城里没有人知道鲍里斯·盖对黑河领主的刻骨仇恨,他一直隐藏得很好。这世上没几个人知道黑河领主所作下的罪恶。好在,他的真实面目将要大白于天下了。他对圣星城教会没有丝毫的好感,也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圣星教徒。但他们是唯一能把这颗毒瘤,这个毒害了他弟弟的魔鬼,从这世上铲除的人。
他回到住处拿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披肩袋披在肩膀上,披肩袋两头的口袋里装满了食物。今天是月圆夜,趁着天没黑,必须出城。他在黑山卫队里有不少朋友,所以即使黑河领主访问期间全城宵禁,他也没遇上太多麻烦出了城门。黑山城东、北两面被黑河环绕,西南面是黑山堡所在的山丘,另一面向西,则面对着把雪原和西方诸国隔绝开的黑森林,向各个方向绵延一千里格,长满了巨大的万年铁木和血木的黑森林。黑森林中即使是艳阳高照的白天也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巨大的树冠把所有阳光隔绝在了大地之外。
黑河的源头就在黑森林深处,但从来没人敢深入其中探索源头。在这座阴森恐怖的巨大森林里,不知道生活着什么样的恐怖野兽,黑山城最初就是雪民的先民们修建起来抵御野兽侵袭的城寨。即使到了现在,已经没人害怕会有野兽跑出森林袭击城里的人们,还是没人敢独自进入黑森林。有胆大的西方国家来的商队曾经穿越过黑森林,也是九死一生。
但这座森林终将臣服于人类脚下,鲍里斯·盖心想。实际上,它已经后撤了几十里格。千年以来,最边沿几十里格的树木已经被人砍光殆尽。黑森林千年如一日的恐怖,可人类的力量却是在不断进步。铁木因其木质比雪民先民们锻造的粗糙铁制工具更加坚硬而得名。但人类发明了比铁更硬的钢,终于锯断了坚硬如铁的铁木。每一代人都在制造更锋利的斧头和锯子,人类发明了水力驱动的锯木厂,沿河的伐木场的工人发明了利用水流运送木材的方法。滋润这座森林的河流变成了帮助人类处理树木尸体的帮凶。
大自然的力量可能远远超越了人类现有的力量,但人类的潜力的无极限的。那些无知的愚民高声阔论着黑森林多么多么可怕,里面有各种恶魔和野兽,吃人不吐骨头。但他们哪知道,最恐怖、最强壮的野兽,却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是黑河领主制造出来的!是他利用黑暗的魔法和工匠的技艺制造出来的!
又或者制造它的人已经不是人类了?但这重要吗?这头野兽,鲍里斯·盖近四十年的人生里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兄弟,即使他变成了现在这头怪物。有披着人皮的野兽,就不能有披着怪物毛皮的人吗?
出城往西,遍地都是四人合抱,五人合抱的树桩,这是铁木和血木的墓园。伐木场的工人在墓园中修了一条石板铺成的十步寛的大路,一直通到位于森林边缘,黑河岸边的锯木厂。但鲍里斯·盖没有走这条路,他朝西南的方向走了大概一里格,绕过黑山堡所在的铁山,然后急转向东走了半里格,绕到黑山城正南方之后又转向南走。
森林墓园在这个方向上最窄。最近处离城市只有不到两里格。砍掉这一部分的森林是基于防卫城堡的理由,让攻城者无法藏身于森林中。平日极少有人会踏足这里,也没人砍伐这里的树木,西边沿河的锯木厂足够满足城里的需求。从水路往城里运输木材要方便得多。这里的土地上甚至已经开始长出了矮小的新树苗。可惜你们长不大的,鲍里斯·盖心想。走过这些注定长不大的小树苗,他义无反顾地进入了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