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这艘龙骨战舰上只剩下最后一名骑士,是这艘战舰的指挥官,他们的首领。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贵族此时已经崩溃了,这恐怕只是他遭遇的第二次战败,却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战斗。他的心中或许会把自己的失败归罪于黑河领主的邪恶魔法,但战败终究是战败,鲍里斯·盖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悔恨和绝望。死亡如同灼热的日光一般灼伤这他的皮肤。一名士兵踏前一步,一剑刺进了这名贵族的喉咙,对方没有任何抵抗,如同待宰的羔羊等待着刺向自己脖颈的屠刀,或许他还感谢这名士兵能干净利落地一剑致命。
在看了黑河领主的军团是如何屠杀骑士之后,鲍里斯·盖不再疑惑为何河湾镇能抵御骑士团的舰队进攻。他看着周围的士兵如同干完一天活的农民准备收工回家,收起了长剑,蹲坐在船上,捧起河里水抹洗着满头的大汗。他们本来满身都溅满了鲜血,此时更是被河里的血水染成了红色。“黑河处女号”和他们脚下的这艘战舰都停了下来。只听到梅里耶骑士命令道:“回船上去,我们回去接女领主。”留在船上的几名士兵丢下来几条绳梯,鲍里斯·盖跟着军团士兵们一个接一个登上“黑河处女号”。最后两名士兵用匕首当凿子凿穿了龙骨战舰的船底后也回到了船上。龙骨战舰慢慢沉入了水底,将这场屠杀的痕迹带入了河底的淤泥中。
日已西斜,时间过得真快,仿佛被人偷走了一般,鲍里斯·盖感到恍惚,中午开始的屠杀在他记忆里好似只有一个小时,实际上整个下午都过去了。船在逆水而行。只听梅里耶骑士命令道:“两名医生下底舱治疗伤员,剩下一个准备接应索菲娅·娜女领主。”黑河领主军团的士兵中走出三人,已经褪去全身铠甲,脱掉被血水污染的脏衬衣,从旁人手中接过了干净的白衬衣和白手套穿上戴好之后,两人走下了底舱,一人跟着三名未受伤的士兵走向船尾。鲍里斯·盖跟着走到船尾,靠着栏杆朝后方望去。
那里本来有另一艘战舰,但此时此刻鲍里斯·盖能看到的是漂浮在红色河水中的几十具尸体,再无他物。这条黑河领主以之命名的大河将所有的生命和死亡吞入了腹中,整艘船被女巨人一个人击沉了,整船的士兵被她一人屠杀,而她此刻也葬身河底。他感到一阵无力,瘫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没死”梅里耶骑士此时也走到船尾,俯视着被血染红的平静水面,对靠坐在地上的鲍里斯·盖说道。
“她还能活下来吗?”鲍里斯·盖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心里默默接了一句:“我只是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关心她的死活?”
“她当然没死。”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的,梅里耶骑士望着平静的水面,脸上表情与水面一般平静,“她是女领主索菲娅·娜。她是熊的女儿。她是雪原的女武神。没有凡人能够杀她。”这是一句祷词,一段宣言,一声怒吼。他崇拜着女领主,这位骑士心中的神不是圣星,而是这个长了一只恶魔之手的女巨人。他对着沉静的水面祈祷着,等待着他的神显灵。
沉静的水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声音,某个东西冲破水面,朝黑河处女号尾舷直射而来。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钢爪插在了船舷栏杆上。钢爪尾端连着一条细细的绳子,在夕阳的余光里还看不清材质,却是绳索颤动时发出的刺耳颤音让鲍里斯·盖吃了一惊,这细绳居然是钢制的。什么样的铁匠能把坚硬的钢打得如此纤细,却又如此柔韧?甚至在这样急速的震颤下不断裂,而发出悠长刺耳的颤音?
一阵水泡从河底浮出水面,水面的震颤愈发剧烈,激荡起扩散至整个河面的涟漪,仿佛吊钩将一条大鱼从水底拉出。一个身形健壮高大的躯体挂在这条鱼线的末尾,猛地撞在了船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鲍里斯·盖腾地一声从甲板上跳起来,冲到栏杆边朝下望去。挂在栏杆上的还有谁?正是那威武强壮的女巨人索菲娅·娜。她全身淌着血水,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在河底被水流浸洗了这么久,身上却也还是赤红一片。那只射上船舷的钢爪是她的恶魔左手,已经脱离了恶魔左臂,只用那根细钢绳将整个身体吊在下面。细看之下,这只恶魔钢爪和手臂却像是人造的物品。略懂机械的前港务官在这只恶魔钢爪上看出了类似于连杆,齿轮以及杠杆的结构。细看还能看出连接两个齿轮的肌腱线圈,以及连接指关节和手掌的圆珠。这种圆珠被称为球销,这几年开始被造船工运用在远洋大船上,用来控制桅杆帆向和底舵。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球销。零件越小,越难以制造。如果这只恶魔手臂人类工匠的造物而非出自恶魔的超自然之力,那么他一定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工匠。
等在旁边的几名士兵连忙冲上前,双手都已经戴上了防割伤的硬皮手套,抓紧了钢爪上连着的细钢绳,一把一把将女领主拉上了船舷。医生已经在甲板上铺了一条干净毛毯,旁边摆好了大大小小的药罐子和纱布,浸在烈酒里的手术刀剪和针线,还有干净的白纱布。他自己手上戴的是一双很薄的棉布白手套。
女领主被小心翼翼地拉上了甲板。她的伤势比鲍里斯·盖想象的还要严重。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鲍里斯·盖会断定她已经死亡。但经过那一夜之后,他已经明白不能用常理来预测女领主。
在把女领主放在毛毯上平躺之前,医生在两名士兵助手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刺穿了她右肺和腹部的两把长剑拔了出来。然后连忙用纱布绑住伤口,堵住了往外冒的肠子和血水。这才把她放在了毛毯上。她身上的锁甲已经被砍成了碎片,大部分已经从身上脱落,沉入了水底,给她脱去锁甲的时候倒也省了不少麻烦。下面的紧身皮衣更是伤痕累累,已经不成形状,医生拿起剪刀,给了这件皮衣致命的几刀,彻底将它变成了废料。
士兵和医生将皮衣碎片从她身上剥下来的一瞬间,鲍里斯·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看到女巨人身上那可怖的畸形,他一时也难以自控,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这个女巨人长着两只右手!两只右手一上一下长在右肩膀下面,上面那只右手紧紧抓着猎鹰宝剑,两个士兵费了不小力气才掰开手指取下宝剑。她平时都把下面那只右手收在衣服里,顶在了胸前,所以才会让别人误以为她长了一对丰满的**。但他又忍不住去盯着看她的畸形身体,这丑陋的病态仿佛让他生出了一种丑陋的迷恋,甚至像是一种思念,仿佛他曾经见过这病态的畸形,早就生出过病态的迷恋。
医生割开她的衬衣,漏出下面伤痕累累的胸口。鲍里斯·盖忍不住走上前去望着她。即使没有那只多出来的手臂,她的身体也十分引人注目。其她的女人吸引目光的大多是她们充满诱惑的胴体,而眼前这个女巨人让人目不转睛的,却是她身上的累累伤痕。她的身体被河水泡的发白,胸口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一道道扭曲丑陋的伤痕仿佛无数条蜿蜒的毒蛇盘踞在她的身上,有十几道显然是刚刚受的伤,而更多的则是已经愈合了许久的伤口,这些伤痕甚至是愈合在了更为久远的伤痕之上。她的身上或许已经没有的旧皮肤,包裹在她身上的,都是受过伤之后重新长出来的新皮。鲍里斯·盖见过的最骁勇善战的老兵身上也从没有过她这么多,这么深的伤痕。普通人受了这么多的伤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医生娴熟地用烈酒清洗着她的各处伤口,敷上药粉,用针线缝合。然后包上了绷带。但这样的简单包扎手术只能处理那些不太深的伤口,有些伤,比如右肩膀上刀深入骨的那道包扎起来也没用,所以他也只是简单地用烈酒清洗了伤口肮脏的血水。
医生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身体,处理她背上的伤口,身体上的伤口处理完毕以后,一名士兵揭开了她脸上的面甲。离近观察之下,鲍里斯·盖看出那不仅仅是一块保护面部的面甲,这块覆盖了整个下颌到眼角的面甲上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花纹,侧面却有两跟粗短的玻璃管子,里面装着蓝黑色的液体。士兵取下面甲时他看到面甲的背面连接着两跟长长的软管,直插进女巨人的鼻腔里。他猜测正是这两根玻璃管和软管让她沉在水底这么久都没淹死,这是何种邪恶的魔法?
她布满伤痕的脸颊上沾满了污泥和血迹,但用烈酒洗干净后却没发现伤痕,多少是一件幸事,她的脸上已经容不下更多伤痕了。
医生撬开她紧闭的嘴巴,从里面掏出了黑河领主的法器,是一个小木匣子,上面有六根小木杆和几个凸起。以鲍里斯·盖广泛的见识也看不出这个小匣子是作何用的。小匣子上面连了另一条极细的绳索,从嘴角绕到后颈,连接在了……那只恶魔手臂上。只见医生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女巨人左肩上的皮带,前港务官这才明白,这只恶魔手臂不是长在女巨人手上,而是装在她手上的。医生解开复杂的皮带和带扣,将这只恶魔手臂取了下来。旁边等待的士兵接过手臂,连忙送到了底舱下面。女巨人的左臂只残留了左肩下面不到半张手掌的长度。那里的皮肤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失去这只断臂怕是已经很久了。鲍里斯·盖望着她丑陋残缺的躯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同情和悲悯。经受过多少苦难,才能将一个人的躯体折磨成这幅样子?这次医生无疑会把她救活。她在迎来自己的最后一天前,将会死亡多少次?
鲍里斯·盖环视着周围毫无灵魂的士兵,心中向圣光问道:“这些被黑河领主夺去灵魂的人,将会死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