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山顶上,虽然看不到坐落在南方另一座山顶背面的领主城堡,但还是能看到码头和城镇里的情景。毫无疑问,大半个雪原的贵族都来了,盛况甚至超过了黑山城举行贵族议会的情景。
墓湖所有码头停满了贵族的大船。最显眼的当然是黑山大公和熔金谷领主这样的大贵族的船,也只有他们的船才能优先停靠进码头,其余地位不够的中小贵族只能把船停泊在墓湖水面,乘坐小艇上岸。
雪原贵族并不像西方诸国一样热衷于设计花里胡哨的家族徽章。大部分小贵族甚至根本没有自己的家徽,只用一面白色旗帜上绣着圣星语字母书写的领地名字当做家徽。鲍里斯·盖离得太远,也只能辨认出几个拥有自己家徽的大贵族的旗帜。其中最为显眼的当然是黑山城的金边白底黑山旗。老大公病重,这次来吊唁黑河领主的是代理大公弗拉基米尔·盖,还是他的纨绔弟弟亚历山德罗夫·盖?虽说并非故意,但黑河领主的行刺,亚历山德罗夫·盖也有一份,恐怕不可能被派来参加葬礼。
世代隐居熔金谷的白河家族会派人前来,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对黑河领主之“死”的重视。他们上一次派人走出隐居的熔金谷,还是年轻时的老大公召集雪民军队进攻伊荅·希佳尔公主港的时候。那已经是五十年多前的事情。
熔金谷在白河上游源头,拥有雪原上唯一一座,而且矿藏量在整个大陆上也数一数二的矿山,几乎出产所有已知金属的优质矿石,还有开采不尽的硫磺,萤石和硝石矿,很多矿藏按道理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座矿山内,有人说有另一颗圣星坠落在了熔金谷。
几乎整个雪原上所有士兵手中的剑,农夫脚下的犁,女人手里的针,都是用熔金谷所产的矿石所铸造。熔金谷出的矿,顺白河运到河湾镇,逆黑河而西运到黑山城,由黑山城的铁匠打造成绝世神兵,那是整个大陆上所有贵族都梦寐以求的宝贝。就算是质量普通一点的宝剑,运到西方诸国,也能卖出十几倍的价钱。鲍里斯·盖不禁想起了女巨人那把猎鹰宝剑。或许那把华丽动人的利刃也是黑山城的工匠打造的。
黑山城控制着黑河流域,还是雪原上的教会中心;熔金谷控制着整个雪原的金属矿藏;而河湾镇则控制了白河下游,是黑白二河河运的中心枢纽。三个家族以雪原最重要的两条大河和一座山峰为名,控制着三座最大的城镇,也控制了整个雪原的命脉。
鲍里斯·盖想来也觉得世事难料,这三个家族中,也就白河家族称得上人丁兴旺。黑山直系年轻一代就剩下两个人,弗拉基米尔·盖和亚罗斯拉夫·盖,后者是个纯粹的纨绔公子。而黑河家族……鲍里斯·盖脑海里浮现出女巨人那张丑陋的脸和她畸形残缺的身体。这样一个丑陋畸形的女人,能够统治雪原上最重要的城镇吗?恐怕前来参加黑河领主“葬礼”的所有贵族都在关心这个问题。他能想象这些贵族老爷们心里的盘算。但这些盘算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全世界的人都相信黑河领主已经死了,他现在成了一个死人的囚徒。
甚至他自己也是一个死人:“再没有港务官鲍里斯·盖,你的名字叫猎狼犬。”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被猎狼犬这个名字折磨着。仿佛一头猛兽,一条凶猛的猎狗,在他心中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害怕这条猎狗啃噬完他的灵魂之后,他会真的变成猎狼犬……
或者他已经变成了猎狼犬。上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名字,离现在已经多久了?他记得那个人是黑河领主大人,他记得那是他来到新河湾镇的第一天。但黑河领主不是早已经死了吗?那么那天他见到的人是谁?他紧闭双眼搜刮着那一天的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看清那个自称黑河领主的老人的脸,可记忆里的画面,那个伛偻的身形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突然之间他变得惊慌失措,自己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终于疯了。或许是被黑河领主洗脑成那群行尸走肉军团的第一步,就是把你逼疯,用整个虚假的世界把你逼疯,然后你会开始接受他们灌输给你的谎言。
鲍里斯·盖摇晃脑袋,揉了揉眼睛,收回思绪。他听到身后的女仆打扫完离开的声音,还有她低声的啜泣,但没有回头。他想安慰女仆一句,但不知如何开口
阿丽莎·夏菲尔下了山,拐进了城里。鲍里斯·盖回头望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那里已经看不到女仆的身影了。山顶上,他又回到了孤独中。他转回头,继续望着墓湖上的船帆。
城里今天异常安静,山下的集市里几乎听不到人声,但能听到领主城堡和黑河家族教堂里传来的诵经声。无论领主之死是真是假,葬礼却是实实在在的。可惜这里看不到领主城堡的情形。那就继续观赏船帆吧。
也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墓湖里大小近两百条船都被他熟记于心。太阳已经西斜,教堂里的唱诗班已经唱到了第十首还是第十一首哀叹诗,他记不得了。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阿丽莎回来了?鲍里斯·盖心中一阵喜悦,身子还没转过来,嘴巴已经飞快地说道:
“您又回来了?请您千万节哀,别伤坏了身子。也不用憋着,您有什么话可以对我……”
鲍里斯·盖吓了一跳,望向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年纪跟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异族男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看到的第一个陌生面孔。这人的相貌让他想起了黑山城造纸厂的独臂老板,黑色的眼眸,扁平的五官还有唇上的短须。这人说道:
“猎狼犬。”
“我不是什么‘猎狼犬’,你是谁?”
“我来一睹‘猎狼犬’的风范。”
“我受够了你们装神弄鬼神神叨叨!我不是猎狼犬,也不想当什么猎狼犬!我是……”
他的话被打断了:“你真忘干净了……”
“我忘干净了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背在背后的双手放了下来,两只手上拿着两把木剑。他以极快的速度将其中一把扔向鲍里斯·盖,前港务官准确地接住了扔来的木剑。只听见来人说道:“身手不赖,看来剑术没忘。”
鲍里斯·盖慌忙后退,说道:“这一下只是运气罢了,我根本不会使剑。”
此人疾步向前,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认输:“你只是忘了而已。”话音未落,向前一跃,右手中的木剑一记反手横劈直冲鲍里斯·盖的脖颈而来。虽然是未开封的木剑,但如此大的力道如果命中的话,足以砸断人的颈椎。鲍里斯·盖心中一凉,一口气吸进去再也吐不出来。想到过会死,却根本没料到会死在这么个根本不认识的老头手上。
待死之际,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包裹了他的全身,他感觉自己的双手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右手里的长剑突然翻转为反手,挡在了脖子右侧,眼看木剑就要砍中自己的脖子,整条右臂却借着全身的力气,挡住了这人这全力一击。他整个人被击飞出去,左肩着地撞在地上,肩膀顿时脱臼,但命是保住了。
“你想杀了我吗?”保住命的鲍里斯·盖惊恐不已,愤怒地吼道。只听见那人对他说道:
“休息几天,我还回来的。”说着,他转身朝山下走去,又听见他说了一句话:“照顾好他。”
这时鲍里斯·盖听到了阿丽莎·夏菲尔的声音:“是,大人。”女仆已经走近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谢谢你。”女仆没有回话,只是扶着他朝塔楼走去。他以为那男人走远了,却又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
“我知道巫师……黑河领主大人将你关在这座图书馆里的用意,什么纸笔胜过刀剑,呸!”
“你说的不对!”鲍里斯·盖停下脚步,让女仆扶着他转过身,“只用刀剑的人,都是蛮子,与禽兽无异。”
“哼,没有刀剑,恐怕你刚才就死了。用纸笔挡下我的剑试试?”山脚下传来大声回答,说完这句话,那人终于转身走远了。
女仆扶着鲍里斯·盖走进塔楼二楼房间,熟练地把他脱臼的肩膀回位,然后扶他躺下。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身走出房间。鲍里斯·盖在背后叫道:“等等!”
女仆回答道:“您有何吩咐?”她的眼角依然沾满泪痕,但她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到悲伤。
“我只想跟你说谢谢。”
“这是我分内的事情,猎狼犬大人。”
“没什么分内不分内,我只是个囚犯,不是什么大人。我知道你很痛苦。照顾我减轻不了您的悲痛。”
“您能这么说我真的很感激您,猎狼犬大人。”
“你回去吧,我知道今天对你来说是悲痛的一天,你回去休息吧。”
“谢谢你。”说着,她转过身,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停了片刻又转回身来说道:“您……您应该珍惜在这里的日子,还有这座图书馆。”她说完话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