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该恕我无礼,您的圣星语比我说得好,想必学识也是在我之上。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黑河领主大人这么热衷于教人读书写字。”
“不仅仅是读书写字,黑河领主在城里建了一所大学,传授所有他知道的知识。这座图书馆里的书籍,他都在印刷厂里印制了许多,用作大学里的教科书。”
“连这本枯燥的幻想笔记都是课本?”鲍里斯·盖叩打着身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都南城市历史及各项事务记录》,“从这本书里能学到什么?”
“您怎么说这是一本幻想出来的笔记?”阿丽莎问道,“这本书里记载的那座城市千真万确。”
“那这座都南城在哪?”
“在……”她眉头紧皱,一时语塞,“在一个我们不知道地方,在遥远的东方。”
“还有比雪原更东的东方?雪原的东方是寒海,那是世界的尽头。”
“是吗?”阿丽莎回答道。
“是吗?”鲍里斯·盖反问道。“是吗?”他自问道。是吗?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本来应该有着坚决而肯定的答案。但此刻,他犹豫了。他眼前突然出现女巨人身上的伤疤,那些丑陋的,蜿蜒的,扭曲的,恐怖的伤疤,仿佛有了生命,在他眼前蠕动,朝他蛇行而来。他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张开嘴巴大口吸气。阿丽莎连忙站起来,关切地望着他,从桌子上拿起水杯送到鲍里斯·盖的嘴边,说道:“您怎么了?喝口水,大口呼吸。”
鲍里斯·盖接过杯子,把里面的水一口喝光,长吁了一口气,说:“只是突然产生了幻觉,没什么,可能是今天看书太累了。”
“那您早点休息吧。我明天早上会再来。”说着,阿丽莎朝门口走去。
“等等,走之前我想再问一个问题,为什么黑河领主把我囚禁在这座图书馆里?”
“黑河领主大人的心思我怎么会知道。”阿丽莎回答说,“不过……”她顿了一顿,“这座图书馆建成后,除了黑河领主大人,只有一个人住过这里,就是领主大人的女儿索菲娅·娜女领主大人。不过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说完,她行了个礼就出去了,留鲍里斯·盖一人在图书管理思索着。
过了许久,夜深了。月光照进窗口,照在鲍里斯·盖脸上。他从沉思中醒过来,顿时感到透不过气的疲惫,便再也不想,回到卧室,一觉睡到大天亮。
他花了一个月看完了所有的《都南城市历史及各项事务记录》。不得不说这是一套枯燥乏味的笔记,但内容越看越令人震撼。正是因为这种枯燥和乏味,让人越来越难怀疑其真实性。每一本都按照月份划分成十二章,每一章开头是一堆枯燥的统计数据,比如新生儿多少,其中男女婴各多少;每月死亡人数多少,其中老死的多少,意外死亡的多少,被杀的多少,伏法的多少;每月进城贩卖的货物价值多少钱,贩卖出城的货物又有多少,进出的货物又有明细的清单;还有城内营造房屋多少,其中公造多少,私造多少,相对的拆除的旧房屋又有多少;还有本月内是否发生天灾人祸,诉讼纠纷又有多少……每个的数字都能对上前后两个月的数字。在看得懂这些统计数字的人,比如当了十几年港务官的鲍里斯·盖眼里,这些枯燥的数字逐渐变得有了色彩,有了形体,有了气味,有了声音,变成了一座几十万人口,占地方圆十几里格,周边农田上百万亩的繁华都市。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生活富裕,商业发达,周边的农民不仅种植粮食,还有麻,各种蔬菜和各种果树。他们还养殖了各种家禽家畜,书上甚至还记载他们养了一种毛毛虫,然后用毛毛虫吐的丝纺线织布,做出来的丝布比鹅毛还轻,比春风还柔和,比繁花还漂亮,却非常保暖。
他还能看到这座城市是怎么从一座渡口小镇,慢慢发展成长成一走三十万人的繁华都会,能看到三百年里这座城市里的风风雨雨。
他仿佛置身于城里吵闹的集市,能听到工匠作坊里的敲打声,车马的嘶鸣和摩擦,还有小贩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除了数字以外,书里还另外记载了城市里发生的重大事务,诸如年度查税,兴修水利和道路,官员进京朝拜皇帝,防治灾害等。其中关于水利治理的那部分引起了鲍里斯·盖的兴趣。
都南城跟河湾镇一样建立在一条大河的上游河畔。跟白河下游区域一样,这条名为长龙河的下游地区每年夏季都会发洪水。为了永绝水患,他们的皇帝下令在都南城河段上游修建一座大坝。而在此之前都南城已经连续记录了长达五十年的水文数据,正好派上了用场。治理都南城的官员向大量的下游灾民提供免费的饮食和住宿,而作为回报,灾民们必须参加繁重危险的大坝施工,或者向城内商贾大户提供免费劳动。另一方面,他们向都南城内所有居民征收水利重税用来修建大坝。大坝建成历时三十年,建成后反过来让长龙河河道更安全,河运经济更加繁荣,都南城居民长期受益。都南城官员此时便停止征收水利重税,开始向往来船只征收过路税,由此获利颇丰。而下游水患从此绝迹,都南城官员又从水利税和过路税里拨出一部分给灾民安置新家园。灾民回到家园开始安居乐业。
这个都南城的官员果真用了一个一石三鸟的好政策,既征发了民夫,建造了水坝,治理了洪水,又没有因为苦役和盘剥激起民变。鲍里斯·盖不禁想到了短短二十年间黑白二河上建起了这一系列水坝,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造如此巨大的工程,莫非黑河领主从这套虚构的书中学习了经验,用到了雪民身上?
这些数字和杂事记载得太细致,太详细,显得太真实。如果这真是一套虚构的幻想笔记,谁能编造长达三百年的数字记录,而且找不出一处矛盾错误?但这块大陆上,还有那个未知的角落能放得下这座巨大的城市?还是真如阿丽莎·夏菲尔所言,在东方?比雪原,比寒海更东的东方?在《光明祈祷书》上毫无记载的东方?
他不是当年那个刚刚走出雪山中的小村庄,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又充满好奇的年轻男孩。他已经年过四十,走过了大半个雪原,看惯了黑白二河上的风风雨雨,而他自己也是这风雨中飘摇的一滴水珠。他看过这个世界的样子,他见过铸成这个世界的岩石和钢铁,他见识过这个世界的坚硬。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几本书而崩溃。不应该这么容易崩溃。
或许编造这些书很难,但绝不会比创造一个新世界更难。他想要坚信,这套书里写的东西是假的,只是一堆编造的文字,只是一个掌握着黑魔法的疯癫老头子的痴心妄语。他这么做的目的,这座图书馆的目的,是为了将所有住在图书馆的人逼疯,然后控制他们。他想到了毫无灵魂的女巨人,顿时觉得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一时间再也不敢继续看图书馆里的书。
只是他本已苦闷的囚徒生活变得更加枯燥。没有卫兵的看押,但他依然不敢走出图书馆的围墙,只敢在院子里踱步,远眺繁华的城镇。阿丽莎依然每天送来饮食,清洁便桶,清扫房间。但看到他不再看书了,也就省去了打扫图书馆,整理书籍的烦劳。
他在山上望着墓湖港口,白河下游河口的大坝依然封闭着,但从黑白二河上游前来河湾镇的船只倒是络绎不绝,越来越多。作为港务官的他真的非常渴望能去港口上看看这新河湾镇的码头是如何运转的,此时却只能远远望见一条条大小船只在墓湖港口靠岸,码头的吊钩将整桶整箱的货物从船上卸下来。他烦躁的心情愈发苦闷。有一天早上,阿丽莎给他送早饭时,他从床上跳下来,冲到楼下,把矮胖的女仆吓了一跳。
“您想干什么?”
“陪我说说话。”
“您知道的,只要您想聊天,我会奉陪,但今天,请原谅,我今天真的没有心情。”她放下了盘子,鲍里斯·盖这才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能告诉我吗?”
阿丽莎眼角的泪珠在打滚,她扭过头抹掉了。只听她回答道:
“昨晚上黑河领主大人的船回来了,带来了悲痛的消息和他的遗体。他去世了,被恶毒的骑士团派出的刺客杀死了。猎狼犬大人,您从黑山城来,没听过这个消息?他就是在黑山城参加贵族议会时被刺杀的!”
“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胡话!……黑河领主他……”他根本就没去黑山城,一个月以前我被抓到这里时就见过他!就在墓湖码头!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口。鲍里斯·盖记起了当日黑河领主大人所说的话:“准备我的葬礼仪式,我的尸体已经在路上了,一个月后就到。你要邀请所有的贵族,一个都不要落下……我们夺回公主港的日子不远了。”鲍里斯·盖明白了,他借骑士团的行刺伪造死亡激起雪民的仇恨,借此联合雪民贵族,引发战争。这样就解释通了。但行刺本身就是宣战的充分理由,又何必伪造死亡呢?或许这个习惯了从幕后操纵一切的不死家族,希望借此举彻底从台前谢幕,退到幕后?只有这个解释了。
“对不起,阿丽莎。”鲍里斯·盖抬手拥住女仆的肩膀,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您爱着黑河领主大人,是我弄错了。我为您感到悲痛。”
他不敢告诉她自己就是参与行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