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眼睛盯着他,乌黑,没有眼白,毫无生气地圆睁,眼眶似要炸裂,眼角的粉色皮肤皱得仿佛破烂的皮衣,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毛孔,却一根毛发也没有,被剃光了。看来此人厌恶自己浓密的毛发,可惜剃光毛之后让他的粉色皮肤更加丑陋。
视线朝下移,猎狼犬看清了眼前之“人”的长相:本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长”了一副钢铁做的犬类动物的上下颚,比真的狼口鼻短得多,但比人的上下颚却是长了不少,上颚的尖端却没有鼻孔,反倒是上颚顶部并排了三排圆孔。这是猎狼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自己的猎物。虽然眼睛看不出,但耳朵里能听到三排气孔里呼吸空气的声音。只看到眼睛时误以为眼前是具尸体,看来猜错了。
猎狼犬的脑袋被额头和下巴上两根铁链死死绑住,动弹不得,只能转动眼珠子打量四周。偏偏眼前这人离自己只有几尺,只能看到他的胸口。此人身体完全被浓密的毛发覆盖,仿佛一只雪猴子,只是毛色不是纯白,而是纯黑,就像一头狼。
你是狼,我是猎狼犬,猎手与猎物,如今共陷囹圄。猎狼犬笑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是嗓子哑了,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嗓子的存在。不仅是嗓子,脖子以下的其他身体部位都像不存在一样,完全没有感觉。甚至不仅是脖子以下,除了眼睛和耳朵这两个感知器官,鼻子闻不到气味,头部的其他部位也完全没有触觉。或许他现在只剩下眼睛和耳朵了?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存在的只有盯着狼头的眼睛,和听着呼吸声的耳朵。他发现自己没有眼睑,不用眨眼,但是眼睛却一直没有疲惫,也没有进了沙尘的刺痛。即使他不想看也没法闭眼。所幸他也不会感觉无聊。
猎狼犬盯着剃光毛的狼脸看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他开始觉得自己和这头狼根本不是真的,只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一个声音将他从迷失中拉了回来,一声开门声,又过了许久,眼前的狼被猛地移开,一道炫目的光线射入眼睛,眼前一阵晕眩。待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看到了……自己。
猎狼犬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中的自己被装在一个长条箱子里,长条箱子……棺材。他的头发被剃了精光,头顶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上百根寸长的钢针,每根钢针末端都连着一根软肠管,连到镜子外看不到的地方。
镜子很窄,但还是能看到棺材之外的东西。他的身边并排着另一个棺材,里面陈列的是狼怪。自己的棺材跟狼怪的棺材大小一致,好似同一个棺材的棺材盖和棺材底。刚才两“人”的棺材大概是合在一起。若真是合在一起的话,里面肯定是暗不见五指,可刚才他明明能看清狼怪身上的每一根毛发。
一个人影进入了镜子的范围,一个熟悉的人影,紧接着是另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亲切的人影——他的父亲,白鸟帐族长那颜。
他想开口叫他,但记起来自己没有嗓子,至少他觉得自己现在没有嗓子。好在他还有耳朵,能听见父亲跟巫师的谈话。
“请您告诉他,他变回我儿子了?”
“他现在能认出你来,可能还需要一个月时间才能完全抹掉这二十年的影响,让他变回猎狼犬。你还是有疑问?”
“我们这些老人都不敢来这一套,但这些年轻后生拉不住。我见过其他人的儿子们,他们确实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跟二十年前一样。”
“那还有什么问题?”
“我的儿子应该已经四十岁了,而不是二十出头。”
“你可以留下他这二十年的记忆。”
“我要的是我的儿子,我的猎狼犬,不是现在这个娘娘腔!一点都不要!全部都抹掉!”
一个声音在猎狼犬脑海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丝幻觉,但他听不清女人说了什么。
“您的儿子现在是一个精通算数,熟悉河运和港口管理,还擅长跟贵族打交道的港务官。他的身手也没有丢掉。”
“我们匈奴人不靠算数打天下。现在我们也能造自己的雷火,不出几年,我们要打回去!指望扎合台那个孬种,不成事的东西。那时候我们要算数做什么?我们要的是能打仗的战士!猎狼犬!”
“你到老了反倒失掉了年轻时的小心谨慎。”巫师说。
“我已经老了,等不到下一辈,我不想死在这地方。”他叹了一口气,“我很后悔……”
“后悔毫无价值,我可以让你永生。”
“跟这群后生一样?跟我儿子一样?他们就跟你的玩意一样,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我不信你。”
“随便。现在你看到他了。耐心等一个月吧。”
“哼!”父亲的身影走出了镜子的范围。巫师走到了猎狼犬面前,正视着他,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苍老的眼睛似乎要从猎狼犬的眼珠子里看进去。末了,他转过身,转动了一下镜子的角度,让猎狼犬看清了脑袋上的软肠管连着的另一端。
顺着镜子中他的手,猎狼犬看到连在那上百根软肠管末端的的东西,一个玻璃罐子,上百根寸长钢针刺穿罐顶,刺入悬浮在液体中的一颗脑子上。这颗大脑表面的沟壑被无数条蠕动的黑色蛆虫填满,无数蛆虫不停从脑子表面钻进钻出,在那上百根钢针中间穿插。巫师的手指按在其中一根钢针上,稍稍用力,将钢针按下去以百分之十三又五分寸。猎狼犬一点也不奇怪自己隔了这么远透过镜子还能看得如此清晰,还能如此精确地判断插入的长度。巫师又按下去另外十几根针,又稍稍拔出了七八根针。他此刻还不知道巫师这么做会有什么效果,因为连在自己脑子上的钢针没有传来任何不同的感觉。但很快他就发觉了差别。
他记起来了……他是鲍里斯·盖,黑山港前任港务官。可是,“猎狼犬”又是谁?
“‘猎狼犬’,你我的约定不会因为族长的几句话就作罢。”
巫师又连续插拔了二十多根针,有好几根针被他上下调整了好几次,有几根针先拔出来,过后又插了回去。随着钢针的插拔,那个罐子里的大脑上蠕动的黑色蛆虫仿佛掉进了热水中一般,在大脑的沟壑中躁动起来,仿佛受惊的蛇,四处奔流爬行。
没有看清巫师插拔了哪根针,鲍里斯·盖只感觉眼前一瞎,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一片黑暗。接着是各种颜色的光芒不停地出现在眼前,再然后耳朵听到难以忍受的尖利的声音,仿佛铁剑在岩石上摩擦。他感到全身每一寸皮肤被无数根尖针刺穿,又被粗糙的砂轮刮擦。他感到舌头上五味不停轮换混杂,甜得作呕,苦得反胃,咸得发燥,酸得骨软,辣得燃烧。嘴里的味道,还夹杂这鼻子味道的难以形容的各种气味。此时此刻他真的希望就此死去,完全陷入虚无,只要不再感觉到任何东西,宁可连自我也完全忘记,什么鲍里斯·盖,什么猎狼犬,在全身五感狂涛巨浪般的折磨下,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折磨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崩溃的边缘,所有的感觉瞬间消失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身处无边寂静与黑暗中,除了自己的思维,什么都没有。似乎“片刻”之前他的愿望实现了。
然后他眼前出现了光亮,还恢复了感受情绪的能力,因为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眼前依然是立在另一具棺材里的狼怪,从他的身形和钢铁狼爪就能一眼认出来。但这头狼怪全身的毛发全被剃光了,脸上的钢铁口鼻也被取下,这是鲍里斯·盖第一次看清狼怪的真实面容。可这张脸,哪里是自己的弟弟,那张脸——分明是鲍里斯·盖自己,除了比自己瘦削许多,脸上布满伤痕,嘴角周围的一圈钉孔和苍白的腐肉!不不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现实,只是一场噩梦。鲍里斯·盖想从这梦里醒来,他试图挣扎,可是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也试图呼喊,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无法闭上眼睛不看眼前那张恐怖的脸庞。
鲍里斯·盖转动眼珠,看到了另一件令他惊骇不已的事情,那头狼怪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上,也插满了上百根寸长钢针,钢针尾端连着的软肠管同样连接到了旁边的玻璃罐中的脑子里,那颗脑子同样连接着自己的脑子。他和狼怪的脑子被这颗蠕动着无数黑色蛆虫的脑子连接在了一起,到底他和狼怪身上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镜子还摆在旁边,只是角度改变了,变成了同时面对着他和狼怪两个“人”,在这个角度鲍里斯·盖只能看到自己的半张脸,这半张脸上,他的脑袋上长出了半寸头发和浓密的胡须。怎么可能?他明明记得片刻之前,五感的折磨之前,脑袋被剃得跟刚出生的猪一样光溜溜的。
他只清醒了片刻,一阵困倦袭来,他再次陷入了无边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