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暴风雪的深夜中醒来,黑森林北部深处,匈奴人和松林村的幸存雪民在这里隐居了一年之久。骑士团终究没有追杀他们,但族长扎合台依然不同意他们走出隐居地,与其他雪民联系。贫困的生活和物资的匮乏逐渐在雪民中激起了不满,不满发展为怒火,怒火又感染了匈奴人。一场政变已经酝酿许久,今晚即会爆发。
猎狼犬跟在父亲背后,走向巫师的帐篷。没有巫师的支持,政变不可能成功。跟在后面的人窃窃私语,有匈奴语也有雪民语:“早该这么做了!”“跟着他东躲西藏吃了这么多苦,凭什么还让他继续当族长?”“再让他领导我们,迟早要饿死!”“我们怕个屁,躲躲藏藏的不如杀他娘的!”“他亲生女儿被抓走了,那个怪物女儿也跑了,儿子都生不出来,怕个屁,直接冲进他帐篷绑起来就得了!”……
“闭嘴!”猎狼犬的父亲低沉地吼斥,“派人盯着扎合台的帐篷没有?”
“有。”一个声音回答道。
“别台跟着我进去,其余的都给我守在外面。扎合台还有不少亲信。”
猎狼犬记起来自己的名字:别台。脑海里出现两个图案,两个字,两个秦字。在哪里见过这两个字?
父亲先开巫师的帐篷门帘,他随着父亲走了进去。帐篷里没有点灯,巫师的帐篷从来不点灯。但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父子二人看到巫师正在案桌上书写着。猎狼犬别台掏出火折子,点燃手里的油灯。麋鹿油脂燃烧发出的香味飘满整个帐篷。父亲放下帘子,两名来客在桌案前盘腿坐下。
依然没有任何事情能瞒得过巫师,父子二人还未开口,就听巫师说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扎合台和丽达?”
父亲的声音里没有惊讶:“还没决定,不少人依然忠诚于他,但大部分人已经决定跟着我。”
“巴阿图尔呢?”
“他也跟着我。现在只剩下您了,巫师。”
“看看这个。”说着,他讲桌案上的一张叠好的纸伸过来。
父亲把纸接过手里,却没有看,眼睛扫视了一眼满堆满了帐篷的书箱和纸卷,把纸放回了案桌,说道:“我不识字。秦人的字,我们匈奴人何必去学。”
“那雪民的圣星语字母呢?”
父亲摇摇头。
“你儿子也不识字?”
父亲望向别台,别台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你想要族长高位,却不识字?你打算用愚昧和迷信领导族人吗?”
“匈奴人靠弓马打遍天下!”
“放弃吧,我不会支持你。”
“没有你的支持我也能杀掉扎合台!只要他一死,我就是族长!”
“我会一个人杀光所有匈奴人。想试试吗?”巫师的声音冰冷的仿佛寒冬的雪。一时间父子二人都不敢说话,直到猎狼犬打破了沉默:
“我可以学。”
仿佛一直在等待这句话,巫师语速很快地说道:“不仅是语言,我要你,还有你们整整一代匈奴青年,按照我的方法,学习所有知识。”
“按照你的方法?”
“按照我的方法。”
“能让我打败熊女吗?”
父亲一听这话,怒斥道:“你为她着了魔吗?那头畜生已经走了,怕是已经死了!你天天想着她作甚?”
“我要同她一样文武双全!”猎狼犬毫不在意父亲的斥责,自顾自说道。
“你会胜过她,我保证。”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把一代匈奴青年给你……”
“还有雪民。”
“还有雪民,只要我把他们给你,你就支持我?”
“是的。”巫师冷冷一句。
“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
“是的,扎合台不会同意我的条件。我了解他。”
“所以您早就准备抛弃他?”
“是的,但他不能死。我另有安排,明白了吗?”巫师拿起案桌上那张纸,说道,“处理好权力交接以后,我们去北方。有个老朋友在等着我们。”
我记起来了……
猎狼犬他睁开眼睛,再次注视着眼前之人。看见这张脸让他感觉温暖和平静,体内的狂躁稍稍冷却。浑身的剧痛让他觉得充满了活力。他热爱这疼痛,这是唯一让他感觉活着的东西。
他漫长的一生就在一段又一段浑浑噩噩和偶尔的片刻清醒组成的,早已习惯了从陌生的地方醒来,此刻却诧异地发现这间房间似曾相识。不,不仅是似曾相识,他认出来这个房间,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噩梦开始的地方。恐惧仿佛一根钢钉,猛地砸进了他的脑海中,他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他想哭泣,却流不出眼泪。他想挣扎,想逃离,却发现自己出了眼睛,感觉不到身上其他任何一个部分——如同他出生时的情形。
甚至,他连恐惧的权利也没有了,只感觉天灵盖仿佛被钢针穿透,然后钢针穿过的地方传来一阵舒服的暖意。他知道,他的恐惧也要被夺走了。在这间房间里,连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感觉都不属于自己。恐惧被赶出脑海,暖意变成倦意。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看了一眼这张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杂乱的头发却长及肩膀的脸。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记起来这个人曾经叫他:
“弟弟!”
“弟弟!”鲍里斯紧抓着笼子的钢铁栏杆,对着笼子外面被父亲紧紧抱住的弟弟喊道,“弟弟,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他没有看弟弟哭泣不止的脸,而是抬头望向了父亲。盛夏的晴空下,父亲的脸却像是被浓雾笼罩,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和坚毅的眼神。
忽然,父亲突然放开保尔,冲了过来。两名骑手从旁边走出,手中长矛向前一抵。父亲向这两位黑河领主的骑士说道:“我只是给他个东西,说两句话。我儿子已经是黑河领主的人,我不敢拦着。”骑手收起长矛,父亲终于跑到了马车边,手伸进笼子,抓住了鲍里斯的衣领,将他拉到栏杆旁。
“儿子,你可以恨我。但我总得失去一个儿子,不是你就是保尔。”
“我不会恨你。”鲍里斯已经十岁了,现实催着他成熟。
“记住你的名字,记住我,记住你的家乡!戴上这个。”父亲从口袋里取出一条麻绳穿着的坠子,挂在鲍里斯的脖子上。鲍里斯从脖子上拿着坠子端详,上面刻了他父亲唯一认识的圣星词语:力量。“记住我!”父亲喊道。
鲍里斯抬起头紧盯着父亲的脸,却发现那张脸依然被浓雾浓罩着,怎么也看不清。
马车继续前行,父亲,弟弟还有家乡终于消失在森林深处。一声狼嚎从远处传来,鲍里斯吓得挤在笼子的一角,瑟瑟发抖。有什么好怕的?周围都是黑河领主大人的骑兵。就算有狼,他们也会杀掉它,保护自己……鲍里斯心中的害怕一扫而空,反倒感觉疲乏,躺在马车上,闭眼睡了过去。
“弟弟。”他在梦里喊道。
鲍里斯·盖脸上感觉到锋利的剃刀刮过的摩擦感,睁开眼一看,一张熟悉的女人的脸,阿丽莎·夏菲尔。女仆比上一次见到她瘦了一大圈,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味。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眨眨眼睛权当打招呼,不过阿丽莎似乎没有注意到。
女仆替他刮完胡子,又用剪刀把他杂乱油腻的头发剪短,她剪头发的动作非常小心,没有碰到任何一根针。剪完头发之后,她从身旁的一个桶里捡起一条湿毛巾,拧干了替他仔细擦洗身子。鲍里斯·盖只能在镜子里看到女仆的动作,身上却毫无感觉。
阿丽莎替她仔细擦完身子后,安静地提着水桶离开了。房间里又陷入沉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眼前的“狼怪”依然安静地睡着,除了身上过于发达的肌肉,此时却看不出一点怪物的样子。嘴巴周围腐烂的肉已经清除愈合,留下了一圈淡淡的伤痕。这张脸是如此陌生,鲍里斯·盖感到十分诧异,他怎么会把此人错认为是自己的弟弟?可是想到自己只见过幼年的弟弟,跟他分别那年自己也才十岁不到。认不出成年的弟弟也正常。
他望向镜子里自己的侧脸,这张脸也变得陌生,他有多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了。俗话说最不熟悉自己脸的人正是自己。此时此刻,当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脸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其他雪民的相貌差异。他的眼睛更细长,颧骨更高,眼窝却浅了不少。雪民大多浅色头发,而他的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跟眼珠的颜色一致。这张脸让他想起了一个异族人——黑山城造纸厂的独臂老板。鲍里斯·盖自己的脸就像独臂老板和纯种雪民的混血。如果老板娘生下孩子的话,大概会跟自己相像。为什么以前他没发现自己的相貌与他有相似之处呢?
然而清醒的时间根本不够自己思考这些问题,困倦袭来,他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