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纤云再回到楼下,着手把同样喝多了酒的叶子衿扶送回房。
她纤弱娇小的身子软在秦纤云的怀里,令人难以联想到她也是习武的。
酒力催出两分香汗,濡染在玉颈和鬓角,也稍稍打湿了青色的薄衫,呈现出与腰肢一般脉络的褶皱。浑身因此而散发着莫名果味的酒香,令人想起那些在采摘中被疏漏,最终沤烂在落叶中的果脯,又更远地联想到果园里,树冠下的蜂巢上,垂流欲滴的蜜涎。
这样一具女体,就这么完璧归赵地送回小七的床边好像太可惜了。
秦纤云第一次,对无论如何算都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叶子衿动了念。
但他总是很擅长消灭自己的欲望,就像多年前掐死自己的梦想。
最重要的是,当她柔软服帖地卧上床,背脊从男人的臂弯中脱离,直到与小七相贴时,那双娇嫩醉艳的唇,在喃喃呓语着父亲。
秦纤云半跪在床侧,一手支撑着膝盖,一手拂过她的发缕。
窗棂高悬。
纸缕月华,木蒸埃尘。
我心如铁。
——
秦纤云第二次回到楼下,宴席散尽,原本不够的床铺此时反而嫌多。烛光里,恒临与林路漫相对,一坐一半卧。
仿佛悉达多又见孙陀利。
林路漫似乎弄丢了她那一对简单的钗子,长发自束缚中解放,倾斜如瀑,没肩及腰,华丽至几近荼蘼。她并没有醉,只是久违地焕发了活力之后有些熟悉的乏味。
恒临已经修发完毕,露出端庄正直,又有玉石之色的金刚脸庞。
女子歪着头将僧人好好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向秦纤云伸出手。这个动作那么地理所应当,仿佛两人是热恋中的眷侣。
而与恒临之间,二人又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引而不发。
“好哥儿,拉我一把。”
秦纤云木讷地照做,林路漫却借势扑在秦纤云的胸口,脸颊贴上那一片乌云,青丝飞扬,目光勾连,始终不离对面的恒临。
恒临无动于衷,正如佛陀无所观想。
她好像因此伤了心,秦纤云将她送回房去。
无论是上楼梯时还是步过走廊直到尽头的房间,林路漫都有意紧贴着秦纤云,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腰肢婀娜,肉体丰腴。更别说在搭着她的手的他的手心,又有多少细微暧昧的小动作。
在卧房门打开的时候,她忽然趁机充满侵略性地抓住秦纤云的衣襟,似乎想把他就此拖进屋去,拖进夜里,拖进暖阳,拖进蜜罐,拖进花丛,拖进海洋。
秦纤云立刻无辜地举起双手,但林路漫一时没有领会他投降的表示,两人展开一个夹角。他觉得自己像猪八戒要被拖进盘丝洞,于是在将被拉进香房前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扳住了门框。
这场游戏最重要的首先是不要说话,因为除脱人,就没有会说话的动物,一旦开口,你便又是人。
他终于还是告饶道:“林姑娘,算了吧。”
她扬起螓首,颦眉轻蹙,瞳仁飘忽,娇唇轻启。
一副懵懂的神色,显出几分束手无策的惶惑。
她仿佛前所未有地渴望着一点依靠,一点关怀,一点柔情似水,一点温存若曦。
仿佛一个女人,在这一刻将所有的软弱全展示给了你。
楚楚可怜,是成熟男人最难抗拒的情状。
这谁顶得住啊。
但秦纤云始终迟迟没有动作,只是扣住门框的手指,越抠越紧。
至高的上策既然已经无用,这时理智的做法当然是就此放弃。但寂寞的夜毕竟难熬,加之过量的酒摇曳了她的心神,她忽然开口道:
“我能感觉出来,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林路漫知道,这句话总是很管用。男人就是这样愚蠢的动物,从女人一时欲火中,寻找没价值的自我肯定。
但现在,他们一同结束了不做人的游戏。
“你们女人,是不是都馋这种看起来不馋你们身子的男人?”秦纤云苦笑着轻声道:“要不你往下摸摸?都一样。”
似乎是把他的调笑当做了应允,林路漫埋下头,唇齿隐没在秦纤云的颈窝,并顺着脉络愈发向下。男人的肌肤并不敏感,但仍然能感受到她脸颊的柔软,弯眉的摩挲,甚至舌尖的舔舐。
他脑中凭空浮现一根搭着钢矢的弓弦,越绷越紧。
箭在弦上,正当龙城飞将的时刻,秦纤云反而想了许多。
他想起那个凭栏垂笑,一身红衣的女人。
为什么呢?
她和她不一样,她不靠那活儿营生。
那么在这个即使是人造,亦被赋予了封建礼教的世界,她究竟为何在那方面日次恣意妄为呢?
“为什么今晚是我呢?”
男人真诚地提问。
她停了下来,扬起那张集真稚与妖媚合一的脸。
林路漫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仿佛嘲弄自己。
“你真的不一样。”
四目相对。
明明视界中仅一张姣好的面容而已,他的一双眼却飘忽震颤。
他说:“你不属于这里。”
林路漫松开了他的衣襟,并且漫不经心地着手整理恢复方才被她弄乱的部分。没什么好收拾的,阴天中一片乌云而已。
阴天到处都是乌云。
她轻描淡写地问起来,仿佛从不期待答案:
“那我该去哪儿呢?”
秦纤云愚蠢地认真地回答说:
“福贵喜欢你,他愿意跟你去任何地方……你一定看得出来,但你同样也不在乎。”
这与贫富无关,只不过是老实本分,循规蹈矩乃至一成不变的男人太容易让女人发疯。在日复一日没有结果的等待和千变一律的生活里,林路漫爱上了尝试新鲜,爱上了行为出格。
在这个世俗礼制鞭长莫及的角落里,她一次次地为一份份来自不同男人的刺激、惊喜和莫须有的期待付出代价,并且一次次地厌倦、失望乃至于被抛弃。常人虚度光阴,她却好像有某种天分,能把从指尖溜走的生命力存下来,好让自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只为了对抗这平庸的生活。
逾越礼制,与陌生的男子彻夜交换,成了她仅有的,超越的方式。
偶尔也能从客栈大门裁剪下的街景里瞥见诸如叶子衿那样的女人,她们往往自信从容,仿佛已如握紧腰间的素剑一般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对于她们,她是很嫉妒的。
至于那些枕边无人相伴的夜晚,她好像能感觉到,死去的父母就悬在头顶的屋脊,由他们四只死气沉沉的眼睛,发出的充满咒怨的视线,以及无声的,对她辱没门楣行为的理所应当的叱责。
他们的存在让她想逃。
可二十六岁的林路漫又想着。
他们还在这儿,所以她不能逃。
她放开了秦纤云,脸上没有秦纤云希望看见的,任何觉悟或者感激的痕迹,只有扫兴。
她轻盈地转过身去,就像他说的话全没分量似的,不会影响她分毫。
奇怪的男人继续着奇怪的话,教她不得不回到现实。
“离开这儿吧,你……”
姓秦名纤云的过路墨巡还想接着说下去。人犯起蠢来果然是没有底线的。
她不想再听了。
在他看不见的背面,她的食指经过自己的唇吻和舌尖,然后点在秦纤云的唇中线。
冰凉,湿润,酒气,女香。
她没有回头,只留一道长发如瀑的剪影。
镶嵌着纸窗的门扉紧闭,楼下,恒临吹熄了灯,曾经欢宴的酒所重归寂冷。
秦纤云恍惚地退后,腰际撞在木质的方形栏杆,心跳不止。
我一定是喝多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
“大和尚,关什么灯,老子还没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