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人想象相悖的是,无色界诸天众的确不食人间烟火气,却也并非全然不闻人间赤子啼。
哪吒便是其中尤为眷恋凡尘的一位。但他从不似隔壁的某些思凡仙子那般,隔三差五就私自下凡与情郎厮混。当然她们的急切心理也可以理解,毕竟她们的一瞬,也许就是情郎的一生。
但她们的玉帝老爹显然并不能因此而通情达理,反而动辄便被惹得龙颜大怒。不过这位老汉脾气虽暴,倒也从不迁怒人间。而是每逢又惊闻女儿失踪的时刻,便怒气冲冲地跑去昆仑山,把前妻的家门拍个震天响,然后进去把人家的清净居所搅闹个鸡飞狗跳。
天庭居民便常常能见到,两尊平日里傲立云端,金碧辉煌的至高大神,忽然丢冠弃履地出现在玉墟宫前,叉腰跺脚地对立,泼妇骂街般地互相指责对过去儿女的纵容溺爱和教育失败。
面对类似的情景反复出现,带着哪吒在附近巡逻的保安队长托塔天王李靖同志,总会忍不住打个冷噤,然后告诫儿子,如果结婚后和自己的另一半过得不如意,一定要记住长痛不如短痛,等添了子女,再想跑路那就是为时已晚,再脱不干净。
他咔吧一声掰了儿子的胳膊做例子。
“看,这就叫藕断丝连嘞。”
随后,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发动突然袭击的素知妇人揪着耳朵拎走。
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的哪吒,在幸灾乐祸地目送老爹勒着脖领被娘亲拖走之后,顿生两分意兴阑珊。他捡回了胳膊,给自己安上,然后百无聊赖地一会儿捅捅耳屎,一会儿搓搓胸肌,最后干脆往边儿上一靠。
莲花太子今日又兀自是一如既往,斜倚天门,垂望人间。
目光大概落在两处。
一处极西而去,黄沙万里,绵延不绝,直到中原人所说的西域之外。那是他缘起之地。尔时,他的父亲还是大名鼎鼎的毗沙门天王,而他则专捧塔奉戟,随军护法。
一处则在九湾河畔,旧陈塘关的遗迹,正在年久失修中加速风化。正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何况这一方他也只是偶然才想起的偏僻关隘呢。
秦、汉,那都是他灭商兴周,肉身成圣八百年后的事儿了呢。
唉,人间,人间。
——
铁笔龙王王品知道,他很快就将迎来人生的终结时刻。
在白阶上陆续倒下的同伙里,虽都是武林正道眼中的江湖败类,却也有其中连他也向来不屑一顾的。以及过去略有耳闻,又因某些品质而令他青睐有加的。
但很快,就都没有区别了。
武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他们横行霸道的资本。他们凭着一身功夫,或快意恩仇,或杀人放火,或大盗江洋,总之干尽了恃强凌弱的不耻勾当。他们早不信报应。即使有,他们的报应,也不可能来自于上苍,只可能是比他们更强的道貌岸然之徒的手笔。
但很快,他们也将是路边可以肆意凌虐的野狗了。
他不甘道:“废我们武功……和杀了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浑你佛法精深,怎的这般伪善?”
恒临耸了耸肩,道:“我可是出家人,有杀生戒的。何况,打一顿就放过你们,任你们继续到处去欺凌弱小,那才叫伪善。我今为武林除十害,就事论事,有资格评论我伪善与否的,至少不是你们这些大奸大恶。”
其实王品没有任何资格发起质问,恒临的耐心回复实属大发慈悲,毕竟昔日作威作福的铁笔龙王如今与恒临的阶下囚无异。而恒临的问题,他也没回答呢。
面对恒临的考问,年过五旬的铁笔龙王王品沉默不语。
他和这帮纠集的同伙们相比情况大不相同。
虽然都收了二万两银票,但他其实对此并不在意。毕竟他早已在一品小宗师境界积年日久,除了天下第一的通宝钱庄总号另有高手坐镇他自忖力缺,未必敢去,可中原其他银号大多任他来去自如。世人大多本性贪财不假,但至少他对财富的欲望还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像那厚颜无耻的延庆和尚,其人对于敛财的狂热,早已超出实用的范畴。
当然,背后的那位老爷,也了解金钱对他们这些武人的控制力有限。因此他把握了他们的另一个命门。
家人。
譬如那昆仑弃徒的老母,如意道人的妻小。尽管看起来都在各地过着风平浪静的小日子,然而一旦老爷发现他们的背叛行径,他们的家人都将在悄无声息中以最速度被处理至不留痕迹。
对于一个在北方农村艰难营生的普通村民而言,可能邻居的一次毫无征兆的举家乔迁,就意味着在千里之外的某地,一位高手的望风而逃。
因此,哪怕从恒临现身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下场,也无人畏战窃逃。这倒让一向不屑与之为伍的王品一时对他们刮目相看。
哦,鬼庖丁丁解元除外,这头小畜生为人的卑劣程度实在令亲爹痛心疾首,令旁观者啧啧称奇。
但是,这层顾虑,王品一样没有。
因为他很早以前便已自己动手,杀光了家中的妻妾女儿,随后亡命天涯。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此事,也偶为说书人所缪传。
“啪——!”
说这铁笔龙王本在河东偏安一隅,素是为武痴狂,于十年前与另一位大枪高手约战决斗。二人大战三百回合,终是一招差错,龙王惜败。
“你今日不胜,只因心有牵挂。你看我孑然一身,自然来去潇洒。”
王品闻言还家,冥思三日,终于下定决心。当日,王品一杆铁枪阴冷,杀尽自家满门,总共是一正妻三妾室,以及四子三女,甚至两个幼孙。他以为就此便是斩断挂念,能教铁枪更加锋锐。
他在自家宅邸的血泊中肃立许久,随即提枪出门去寻那高手,打算一洗前耻,没成想其中更有阴差阳错。那位高手在上次一战中其实暗中身负重伤,只强装完胜,待他找上门来正奄奄一息。王品再看他宅,浑是一模一样的妻妾成群。他恼羞成怒,当即杀得他家无一幸存。
一出人伦悲剧,一时传遍江湖。因这桩血案,据说他曾逃赴辽东,后来又流窜至南方,为一贵人收留。传言,正在临安王府,杨荆麾下。
总之,他如今,只在乎一样。
他用粗糙的手掌拂过雕龙浮蛟的长枪。这杆以乌金铸成,长逾一丈,没有枪头的大枪已陪他走过半生岁月。他只想知道,自己这点微薄功夫,这杆雕龙大枪,与遥不可及的知天境大宗师,与那高高在上的莲花战神相比,究竟若何。
他以枪杵地,随即起式,怒喝一声:“疯和尚,可敢吃我一枪!”
恒临瞅了瞅哪吒,少年看起来没有反应,鬼王面倒是很为之亢奋。
“我去追那条漏网之鱼,你了他个遗憾。”
——
秦纤云回头望去,来人遍体着黑,腰佩双刀,身背重匣,灰发独眼,正是那墨巡游卫墨明鬼!
“让开。”
他面无表情的重复了一遍,虽是催促,倒听不出着急,一如既往的干涩沙哑。但听起来像要抢人的猎物。
“墨长官,什么意思?”
秦纤云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严厉地向他集中了一瞬。
不过墨明鬼显然习惯了被人误解,他从侧里捻出三根银针,闷声道:“封他要穴,否则,难免脱逃。”
秦纤云一下明白过来,他们虽然目前看似控制住了贾步仁,但无论是押往少林还是下山,以他和叶子衿精疲力尽的状态,绝赶不上贾步仁恢复气机的程度。到时候,胜利者与俘虏的角色恐怕得翻转过来。
他扯了扯叶子衿的裙角,两人分开两边,坐到地上。
再无阻隔,墨明鬼弹指发针,刺入贾步仁胸腹。如此一来,只需再束缚住他的手脚,便万无一失。当然,墨明鬼更有高招。他又取出一副手铐般的物件,给贾步仁戴牢。
秦纤云看着他处理贾步仁时的冷峻背影,心想不愧是刑警队长一般的人物,果然条理分明,自有一套。他只是担心,别他和丫头费了老鼻子劲忙活一场,大队长就这么把人带走移交官府了。那可真是血本无归。
墨明鬼似乎觉察出他的忧虑,转回来道:“汝俘获者,汝自决之。”
哦豁,好老板。
允许员工酌情捞油水的老板,那肯定是好老板。
看来此行少林,除去结交恒临之外,又抱上一条不错的大腿。
这时,忽然听树上传来叫喊:“马脸,快叫那面瘫带我下去!”
抬头一看,竟是小七。浑身绷带的麻衣乞儿,正在离地三丈高的树枝上,抱着树干瑟瑟发抖。这算是她从未到达过的新高度。
气氛有点尴尬。
墨明鬼颇有些绷不住,笨拙地解释道:“额,少林复杂,留她一个,不安全。”
行行行,大哥,您先把我家大爷请下来,你俩说啥是啥。
只见墨明鬼一跃而上,抱起小七,再跳落时,左右在两棵树间垫了三次脚,以最大限度的减少落地的冲击。最后妥善地把小七放到地上。
这份体贴细致,令秦纤云和叶子衿都不禁侧目,饶是暗暗赞叹。小七呢,可不客气,转头给了这独眼大叔一个鬼脸,然后扑进她那马脸怀里。秦纤云正全身肌肉酸痛,哦哟哦哟叫出声来。
墨明鬼默然无话,只眼中柔情难掩。自以为失态,转身欲去。
秦纤云目送他消失在绿林深处,眉头一挑,对那削瘦脊背又添出新的感怀,最终又难以概括完整,于是摊手一倒,在枯叶与新草交织的林地间躺成一个大字,任小七在他身上闹腾。
“秦大哥?”
叶子衿捋起一缕鬓角碎发到耳后,探身过来,关切地向他问询。她就坐在对面,咫尺之遥,杨拢柳抹,窈窕美好。
他转而望向天空,透过树叶的缝隙,依然隐约可见白云苍狗。
“让我歇会儿,然后下山——贾道长,您怎么看?”
被封了气穴同时也止了血的贾步仁靠着树根,颇觉又好气又好笑。这墨巡打起来凶得像鬼,现在又简直是个折磨人的妖怪,居然把他当同伴一样地征求意见。他也实在没得挣扎,只好忍气吞声,附和一个“赞成”。
接着就听到这可恶男人发出的咯咯笑声。
秦纤云忽然觉得这情景很符合“事后一支烟”的标准,于是又去烦小七。
“诶诶,老大,烟枪带了没?”
小七白了他一眼,态度恶劣:“没带!放客栈呢。”
“客栈啊。”
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起那一夜,那副娇艳面庞与他愈贴愈近时的梨花模样,他赶忙闭上双眼,不知几分是羞,几分是怯。
朦胧里,他仿佛又闻带露酒香。
他再睁开眼,坐海观山。
劫后余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