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心动魄的一天终究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众人再次先后回到等风客栈。杨橘与他的丫鬟似乎下山最晚,身后还跟着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伙计。
福贵跑出来“接驾”。
“陈公子”颐指气使道:“福贵儿啊,晚上别做饭了,你的手艺也就那么回事儿。跟这两个一起,给我往厅堂里架个通气儿的炉子起来。嘿,晚上请你们老板娘吃好吃的!哟,秦兄也在啊,一道了一道了!”他喜气洋洋地拍拍胸脯,“我做东,啊,哈哈哈哈。”
江柠漠然地摸出了三枚碎银,分别打赏三个受了指使的伙计。
秦纤云此时刚把贾步仁悄悄地安置进客栈地下的酒窖。他看着小胖子气喘吁吁地兀自上楼,同江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然后才从怀中取出两本蓝封旧书,交给叶子衿。
正是道门的混元无色内功,奇·六品的【冲虚真经】。以及大概出自崆峒,奇·六品的紫霞剑法【神木辟邪剑】。
叶子衿双手接过秘籍,贴在胸口,久久默然。
如此一来,便与复仇之日,又近一步。
秦纤云自然了解叶子衿的心思。所以他尽量不把叶子衿的过去透露给其他人。
别人一旦知道你的目的,就很容易掌握你的心理,乃至控制你的思想。
如果是敌人,那你就完蛋了。
他没来由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打算离开前厅。他想逛逛别处,或者干脆休息一会儿。他其实有点疲惫。
忽然,被少女出声叫住。
“秦大哥。”
秦纤云先把眉头舒展,调整了表情,才转回身。
“怎么了?”
少女脚步轻快地凑近他,将那本冲虚真经递到他面前。
螓首微昂,双眸盈光。
秦纤云暂不动作,只低头看她,眉头一挑,直言道:“你现在的内功造诣,撑不起那套紫霞剑法。”
“我知道。”
她总是知道。她其实做事很有条理,下定决心就会坚决执行。只要不涉及道德抉择。
叶子衿说:“但我研读剑法也需要时间。秦大哥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找内功秘籍吗?你先拿去,咱俩双管齐下,齐头并进,不是正好?”
“有点道理,好吧。”秦纤云释然地接过,然后举起书与自己的那张大脸至一线,半真半假道,“那我先学,学会了教你,怎么样?”
秦纤云当时并不多觉得此事多么郑重,更多的只觉得是同伴互帮互助,理所当然。
“好啊,到时候,叫你师父。”
少女莞尔,嫣然旖旎,余霞成绮。
男人不由得一怔。
后来,他才发现,授人武功,原来是可能把自己搭进去的。
——
入夜,众人即围坐着一炉“古董羹”聚餐。
这顿又是小胖子杨橘,哦,是陈公子请客。虽然还不知道他白天去少林做了什么坏事,总之现在与秦纤云等人处得是一团和气。他一边挥舞着筷子,挥毫麻酱,一边唾沫横飞地向他们介绍着这种他从京城学来,但其实古已有之的独特吃法。
“这‘古董羹’啊,俗称火锅,因投料入沸水时发出的“咕咚”声而得名。”旋即隔着袅袅蒸烟,向对面垂涎谄媚道,“两位姐姐,这名字是不是特别形象啊?”
秦纤云巧也不巧,正与林路漫、叶子衿这杨橘口中的二位“姐姐”比邻而坐。
他往右瞧是老板娘,她今天拢得一身藕粉薄纱裙,肩披一条浅色羊绒毡。纤褂抹过,一曲流水没(mo)峰峦,两折玉勾勒浅湾。暗香含羞,未语先笑,娇艳可人。
秦纤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嘿,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
而左边呢,又隐约听见大丫头腰间的竹叶青在鞘中格格作响,不知冲的谁。
想到不排除是为了自己,秦纤云不禁又咽了一口。
杨橘见状,竟然还很关心。
“诶,瞧把我秦兄馋的!不必拘泥!”他浑然不知秦纤云大是为他捏把汗,一手挽起宽袖,一手伸去把菜夹进他秦兄的碗里,“来,尝尝这北境胡羊。我可跟你说啊,这可是怀荒王家的牧场原产。他们的古板规矩,粮食和牧产的贸易把关尤其严格,我能搞到,可不容易!”
秦纤云还没搭话,恒临先接上了。
“哟,那大和尚可得好好品一品……”
话音未落,即大快朵颐,汤吸声与吧唧嘴绕梁不息。若妙一尚在,必再次为师父暗暗汗颜。当然,他现在替师父参加中原禅宗辩论大会,分身乏术。
想到此处,秦纤云自然而然地为恒临明日的遗碑林悟绝操心起来。
“诶,明天你怎么安排的。”
说这少林后山,原有达摩祖师七十二枚遗碑,碑铭图文掺杂,记载着七十二绝技的修炼法门。只是碑文图解皆是深奥繁复,若非于禅于武皆有高深造诣的法师,或与七十二绝技暗合缘起的有缘人,寻常人纵然竭尽心智,亦是绝难参悟。
少林建寺百年来,历代高僧禅师,层出不穷,无不为之心驰神往。其中发宏大愿者,投毕生心力者不计其数。但最终能从达摩真迹参悟原典绝技者,也不过寥寥。而一旦悟得,都将拥有叱咤一时风云,雄霸一方江湖的资格。
然而志向在此者,也往往不得要领,只能于遗碑前蹉跎嗟叹,无功而返。
而真正有幸而参透其中一二者,则都是佛法精深的慈悲大师。他们亦将自己的心得感悟铭刻成碑,围绕七十二遗碑而立,希望能帮助后人学习。年复一年,时至今日,碑林中新老遗碑已不计其数,绵延方圆。
方丈大选的第二关,便在碑林之中。竞选双方需派出得意弟子,入碑林,寻真迹,悟武绝。通过遗碑考验,悟得绝技的弟子,方有资格代表本院首座,参加次日的天王殿比武,为恩师竞争方丈之位。
听秦纤云问起此事,恒临咀嚼着鲜嫩的涮肉,口齿不清地含混道:“十拿……九稳。”
林路漫眉头一挑,半身侧过,胳膊枕上秦纤云的肩,另一手则向他请酒一爵。他却之不恭,一饮而尽,一时似闻胭脂汗。只听她道:“什么事情,可与奴家细细说来?”
秦纤云一杯温酒下肚,还未来得及思忖轻重,那恒临仿佛只顾吃食,左手端碗,右手拿筷,目光只在沸腾的锅中,大大方方道:“惠能院道信院倒有几个弟子,愿意为我入碑林。其中有个叫妙新的,天资尚可,大抵能悟个一招半式,参加下一轮的比武。”
见当事人如此,秦纤云便也不再顾及与席闲杂,肩头一耸抖开林路漫的垂青,皱起眉头,故作深沉地握着酒杯,道:“那也只有一个。延庆派多少人?”
恒临夹起一片白菜,道:“那厮臭不要脸,一院最多派五个,他争取了除达摩院和自己的弘忍院外的其余两院,一共派了十五个。啊,跟你打过一场的妙音也在。”
秦纤云当然记得那个暴躁小伙,一手正宗少林棍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只是跟下午又生死相搏的如意道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对了,”他忽然想到,“那十来个攻山的呢,被你扔哪儿去了?”
烟气里,他注意到恒临的眼神,陡然犀利了一瞬,并且飞快地向旁边的杨橘送去一瞥。
这小子很久不插话了。
恒临确认秦纤云会意之后,恢复了漫不经心的伪装,道:“打包扔进镇上的衙门了。”
“哦~”
秦纤云知趣地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再往下发展,总逃不掉牵涉内情。而他们毕竟至今不知杨橘少林之行的目的。他瞅了一眼自己的杯中酒,自觉最近是放浪了些,有些全然把杨橘当自己人了。
恒临不喝酒确实有道理,像刚刚,他就比我清醒。知道哪些事儿已经在面儿上,哪些事儿还在裤裆里。
杨橘似乎也明白他秦兄的醒悟,于是插科打诨,又把气氛引回秦纤云熟悉的,死宅请女神喝酒的那种套路里去。
小丫鬟江柠文静依旧,恪守为仆之礼,着一身淡绿跪坐灯下角落。润物无声,为宴席作陪衬。杨橘也会不时地抚掌,唤她斟酒。但其实更多时候,杨橘杯中并未饮尽。这时,面对江柠秀眉微蹙的惑然,杨橘往往只是淡淡一笑,随后朝她小而柔软的翘臀上轻拍一记,打发她回去。
这举动被席间人皆看在眼里,叶子衿只觉此人肆意玩弄自家女仆,轻浮可恶至极。
秦纤云则一手托腮,表现得若有所思。
老感觉被这货盯得不自在,好歹轮到他来暗中观察了。只不过与正事儿无关,只在于对此人的认识。
秦纤云这三十岁的肉体里毕竟装着个更稍长几岁的肉体,总比叶子衿看得多些,作为男人也更了解男人。杨橘是常对漂亮姑娘们垂涎三尺,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小胖子那副蠢样儿竟然带着几分纯洁无邪。
他可是藩王嫡子,半个皇亲国戚,何况又是这么个时代,玩玩女人浑不算事儿,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就拿林路漫来说好了,这样一个空有姿色而全无背景的女子,从杨橘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完全可以将其霸占,收为禁脔。那才叫直接,那才叫王家之风。
综上所述,他总怀疑,杨橘的种种行为,与其说是精虫上脑的好色,不如说是希望作为个体得到来自美女的肯定。当然,这是他的揣测。
更重要也更关键的证据是,他看到了杨橘望向江柠时的那一份柔情似水里又带的三分反常深邃。
他也许只是想教江柠能偶尔活动活动,以免久坐麻木。
他也许对江柠的感情不止主仆那么简单。
他也许不像平时表现得那么肤浅,就像刚才,那种阴险的沉默。
秦纤云更好奇他白天去少林干嘛了。
他那个老年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