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中几位招呼就座,添续美酒,苏问之忍不住先问道:“袁姑娘,你说前些日才和令兄去过洞庭湖那边,是去游赏洞庭春色吗?”
“不是不是,”袁落鱼摆了摆手,“二哥要我陪他去那找块好玉玩玩。说起来,这次我们南下洞庭,带上了苏公子发明的‘飞鱼’,可巧不巧,路上遇见拦路强盗,原本我与二哥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又着急赶路,不想缠斗,浪费体力,所以背上飞鱼,竟然从山腰处直飞向山脚,吓得那帮强人只以为遇上了神仙,哈哈哈哈哈!真正笑痛肚皮。”袁落鱼大笑起来,任它露出一口漂亮的瓠犀白牙。
苏问之听了也甚是高兴;“那就好那就好。能帮上袁姑娘的忙,在下也深感荣幸。”
袁落鱼笑着对卫思吾说:“对了,卫公子,你可知道苏公子这‘再世鲁班’的名头?”
卫思吾有些讶异:“方才表哥并未介绍。”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这苏公子吧,平日最喜欢搞些发明创造,他造出了能推磨拉车的木马,能连飞十里地的木鸟,还有我刚刚说的‘飞鱼’——既能送人飞上天,也能送人渡过水,像这样神奇的发明,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苏问之此时脸已涨红,慌忙说:“袁姑娘,你过奖了,区区玩意,何足挂齿,你喜欢就好。”
卫思吾说:“原来表哥所说的“木匠活儿”是这样的活儿!问之兄,佩服佩服!”
“唉,卫公子,你说这话我就……”苏问之脸更红了。
“对了,刚才袁姑娘说思吾对你有救命之恩,这话从何说起啊?”陆秋筠想起了这一茬,也提醒了卫思吾,他自小过目不忘,因此很能确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袁落鱼。
“嗨呀,不是卫公子救了我,是卫老爷。”袁落鱼笑眯眯地瞧着卫思吾,“我小时候曾在京城住过些日子,后来乳母带我回东塘,不想路经扬州遭遇歹人,幸得卫老爷出手搭救,将我们护送回东塘,我爹爹时常告诉我,卫老爷对我们家恩重如山,切不可忘记。”
“竟还有这事,那也是一段缘分啊。”陆秋筠感叹道。
“就是,我爹爹听说卫老爷家有一小公子与我年龄相仿,还曾动过找卫老爷结亲的念头。”袁落鱼歪头望着卫思吾,脸上的笑容大大方方,毫无女儿娇羞之态。
卫思吾却为袁落鱼如此自然坦荡地说出这番话而深为吃惊,他在心里感叹,袁落鱼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倒是一旁的苏问之听闻此言马上坐立不安起来,他看看卫思吾,又看看袁落鱼,眼中全是懊丧之色。
陆秋筠哈哈大笑,问:“怎的这亲没结下来呢?”
袁落鱼鼓起了嘴,似有不平:“唉!我爹爹曾去拜访过卫老爷,原想等我们都大些再谈此事,不过等到卫公子长大一些后,便因“神仙公子”之美名扬天下,我爹爹便觉得,像我这样成日做贼做寇的模样,万万不敢许给卫公子,你们猜他怎么说的?‘我们袁家怎能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不齿之事呢?’”她学着袁宗主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学了一句,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卫思吾又觉得好笑又觉得不好意思,说道:“袁宗主这是在同袁姑娘开玩笑呢,袁姑娘冰雪聪明,武艺高强,且又相貌出众,自然要好好寻得良配。”
“真的?卫公子当真这么以为?”袁落鱼眼中似落了星子般亮晶晶的,带着狡黠的笑容直盯着卫思吾。
卫思吾:“咳咳……”
“话说回来,自去年一别,我除了见过胡大哥两面,与诸位都没能再见,不知大家这一年里都做了些什么?”
李慎说道:“我么,就去描了几笔蛾眉。”
陆秋筠问:“是哪一家的眉?”
“钱江城西平铺子的,储溪镇刘相公家的,还有抚离居士的。”
胡培章点点头,称赞道:“好大手笔啊。”
陆秋筠也赞叹道:“须得一大支生花妙笔,方能画得下这天南海北的美人。胡大哥呢?这一年可有生意?”
“赚钱的生意倒不少,可惜赔本的不多。”脸上竟有遗憾之色。
胡秋筠问:“小昆仑的买卖可做完了?”
“做完了,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多月,这一件事真正叫人痛快!”
袁落鱼在一旁说道:“说起来,胡大哥这一脚程实在辛苦,竟远去东南,我接到招呼,先自去栽过花、剪过草,也算见识过瘴疫之地的似锦繁华。”
众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卫思吾一旁静静听着,忽然挑眉一笑,道:“万没想到,表哥将我拉来了一座贼船。”
袁落鱼明眸清湛,素手轻轻勾着肩头的一簇长发,拖长了的语调显得格外活泼:“卫公子,这话怎么说呀?”
卫思吾一一扫过众人注视的眼睛,不急不缓道:“钱江城有一号人物名叫铁春秋,独孤怪才,玩世不恭,开过茶间酒肆,秦楼楚馆,据传他私下一本琵琶集,里头的曲子套套是绝品,直承胡人之肃萧,前朝之工丽,恣意随情,令人叫绝,可惜外头能传出来的只有一套不完全的《平西杀红》,而这残段已然教众人折倒,所谓钱江城西平铺子,指的应是那位铁春秋前辈吧。”
众人不语,卫思吾接着说道:“储溪镇远踞西南之角,镇上有一位前朝才子刘昀,刘大才子前几年已经故去,宅中尚有一位养子刘为卿,据传才情之高与刘昀前辈相比,不遑多让,只是仕途不顺,落第两次,遂闭门家中专心为古书作注,为古人作传。要说起储溪镇的刘相公,让人很难不想到这位刘向卿刘公子。”
“至于抚离居士,说来也巧,我十一岁的时候跟随父亲在重阳节那天前往十元观会见故交,在十元观遇见过一位白衣红袍,头簪菊花的年轻人,我虽年幼,但也瞧得出这位年轻人的姿容有着不同于其他男子的纤柔俊俏,他坐在一丛‘绿牡丹’中独饮菊花茶,正是绿玉般的花扶着白璧般的手,白璧般的手掌着黄金般的茶,加之四下山高云淡,周身似有仙人之气,我只听他低声吟咏:‘圆花高悬,准天极也。纯黄不杂,后土色也。早植晚发,君子德也。冒霜吐颖,象劲直也。杯中体轻,神仙食也。’父亲因而上前与他攀谈,我听他介绍,方知他姓李名云衣,自号抚离居士。这位抚离居士,清高孤傲,与世绝交,却与我父亲一见如故,受邀来我家看了一出戏。”说到这里他抬眼朝各位扫了一眼,淡淡道:“那出戏叫作《双兰会》。我记性不错,看这出戏时,抚离居士曾经垂泪两行,那件事情令我印象极深。”
船中沉默片刻,是袁落鱼首先开口:“既然卫公子认得这三人,与贼船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
卫思吾道:“我自小喜欢读些先生从来不准读的书,父亲也乐意为我寻来一般书市里买不到的‘隐晦之书’,多亏父亲,恰好这三位的著作我都有幸读过,这三位的书都有一共同之处——离经叛道。”他说出最后四个字时眼神笔直地抵向袁落鱼眼中,袁落鱼的双眼却眨也不眨,仿佛还有些高兴。
卫思吾继续说道:“我方才斗胆猜测了一下,李慎兄所谓的‘描蛾眉’,大约指的是为几位的书籍加插图画,添附文字,使得书中原本的内容被半藏起来,更安全地传递到某些人手里,正如我曾经读过的那些书,如在迷途中找路,才知道原作是如何。胡大哥经营镖局,却更宁愿做赔钱买卖,且要袁姑娘出手帮忙,我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东南一地,贬谪之所,二位千辛万苦前往那处,想必不是为了把什么送过去,就是要把什么东西运出来,又或者兼而有之,只是无论哪种,一定都是刑台底下的动作,不能见光。”
“你怎么晓得?”袁落鱼故意凑近了问。
卫思吾笑了笑,“因为,袁姑娘口中那东南之角的一片繁华,我在书塾里可从未听闻先生讲过。”
他那极其俊美的眉眼在船上灯火的映照下显出一道沉沉的阴影,却自有惊人心魄的稀世器物般的美,美则一直逼人面前,叫人不敢喘息。
他的声音更如同月光般清朗皎净,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小昆仑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