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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篱下/萧乾(1)

住姨家和住姥姥家有什么不同呢?姥姥死了,当然只好住姨家。环哥对于妈路上的嘱咐认为是多余的。他蹦着闹着,小耳朵就没听进那辛酸的“咱日子这下可苦了,你放规矩点儿就算心疼妈啦!”

妈和爸吵嘴,甚而动手,村儿里谁没听惯了。爸爸半年不回家,回来当然得吵一阵嘴的。吵了嘴后,环哥照例应享有一次随了妈到新鲜地方的旅行。一向总是去姥姥家。姥姥家离村儿十来里。总是镇上秃王的牲口驮去的。姥姥家龛上供着小小铜菩萨。那圆胖胖的磬只要轻轻一弹,就有铮铮的响声——但姥姥活着的时候不准弹呢。可是,去年姥姥跟菩萨走了。不然,今天那白头发老太太又该扶了九连环拐杖迎出来了。

环哥的爸由那大地方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妈吵了。吵着吵着啪嚓一声,一只粗碗向妈头上砸去。妈忙用臂搪开。妈的头发勒在爸的手里如一束胡麻,吧咭吧咭地批打起来。妈哭,环哥夹在中间跺着小脚丫儿也哭。吓得卧在菽秧垛上的狗嗥嗥地叫了起来。还是村儿里的长工把爸搀了出去。妈就伏在土坑沿上,由喉咙里抽着委屈的气,间断地骂着“没良心的男人。”

到黑,爸回来了。拿着一张托人写就的红帖子,逼着妈画押。闹腾了一夜哪。天亮,环哥就被由熟睡中拖下炕来,一条褥套和一只柳条箱都系在秃王牲口的背上了。环哥记得快出房门时,爸挥着镰刀瞪着眼问他:“兔崽子,跟她还是跟我?”环哥往妈怀里一扑,登时一个尖尖硬硬的指头就由脑后扎来:“给我滚,连老带小的。打官司我不在乎!反正你他妈的画押了。滚,滚你臭娘家的蛋。”

路上秃王问:“三嫂,公母俩又怎么啦!三哥在京里的事不挺有油水吗?”妈咽着泪,任那稀松软软的驴背把身子揉得前俯后仰地,默默无言。直到出了村儿,秃王才勒住缰绳问:“老太太是过去了,咱们这回该奔哪儿呢?”妈用干干的嘴唇说:“驮我到城里北门,投奔我妹妹家去罢。”

于是,过了张家庄的黍子地,环哥就看见一座破旧的城门楼露在高粱穗上。“上城里去哩!”环哥乐得直颤着身子。那畜生感到背上的担负起了变动,长长的耳朵即刻竖起来。妈忙抱住环哥,咬着牙床说:“你个没心的烧猪!”

把带来的那份小行李安插在才腾出的一间厢房后,妈就开始呜咽着跟姨说了起来。姨口口声声地说:“离了倒好,可不能就这么离!”

这时,姨家表弟进来了。一个推了学士头,白嫩,腼腆,毫没有村野气的体面书生。两天来不息的呜咽声已把环哥的耳朵哭钝了。经过大人的引见后,环哥就跑去和体面的同伴亲昵起来,努了努嘴,趁着那老姊妹密谈的时候,两个便溜了出来。

直到晚饭时分两个才转了来。四只泥污污的手伸给两个愁苦着的母亲看。环哥笑嘻嘻地还直夸护城河泥鳅的大,讥笑着表弟多么胆子小呢,姨父早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要打表弟。姨忙在那正颜厉色的男人臂上搪了一把,转过头来叫他们洗了手换了衣服再来吃。

天不早了呢。环哥的小肚里噜噜噜地都响了起来。他饿得恨不这时有一大柴锅冒蒸气的玉米给他啃。但姨家锅杓是响在另一间叫作厨房的屋子里。摆在眼前的是盘碗碟箸,整齐地排在罩了白布的方桌上。当大人们正谦让上下座的当儿,环哥已爽快地把自己那小身躯安置在桌子方便的一角。冷不防妈把他拖了下来,恶狠狠地瞪他两眼。“妈变样儿了!”环哥那么奇怪着。

姨父嘴唇上原来有黑压压的两撇,怪不得人家说城里吃衙门饭的老爷们都留胡子呢。环哥听姨父用极客气,极有礼貌的样子劝妈放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一家人。”对这和善的男人,妈仿佛倒要哭了出来。环哥顾不得这许多,只用小手握住那红漆筷箸,把生硬硬地塞在喉咙间的米粒顺溜溜地滑进小肚囊里去,并不时地扯着小脖子,用筷箸遥遥地捕捉一片颜色别致的菜,直到和善的姨父把大大的一箸捡进他碗里去。跟着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晚上,在给妈送来一件城里人穿的褂子的姨走后,妈狠狠地指着环哥的鼻尖说:“给我丢人啦!”

睡在一张木床上哩。姨家的什么都讲究——比姥姥家还强多了。环哥躺在那张木床上,晃着小脑袋,想着姨家堂屋条案上那玻璃盆景,花花绿绿的。簟瓶里还插着大大荷叶的纸做莲花。他翻过身来问:“妈,妈,姨家八仙桌上答答响着的是什么呀?”焦急着的妈听到这琐碎的话自然会生气的,就推了他一掌:“小鬼,睡罢。烧猪!”

环哥受了妈的闷气,就用被角把头卷了起来。他算计着在这黑暗严密的角落里作梦一定不会遭妈妈干预了。他就闭了眼睛想:姨家的门口还有三层台阶呢!台阶下成天过着车呀马的。哪像家里:出门就黑压压一片绿庄稼,要不就一围死寂寂的坟堆子。姨家院里还养了肥肥的龙睛鱼哪!姨家房檐底下还有燕窝呢,老燕儿不时地咕咭咕咭地叮咛着小燕儿。还有呢,姨家表弟会唱学堂里的曲儿,表妹穿的有花纹儿的皮鞋……

天一亮,妈就坐在床沿裹脚,还给环哥盖呢。这孩子正闭了眼睛温习着小脑袋里所贮藏的一些新鲜事物哪,经妈一盖,就索兴踢开被筒,坐了起来。

“睡吧,环哥!”妈妈低声说。

“妈,妈,姨家后院那棵枣树结的是长的还圆的?比咱——”

“你管哪!可不准在这儿撒野。这不比咱家。这儿是城里,又是别人家。瞧,你昨儿把表弟胡带,惹祸哪!”

“去河边玩玩算啥?妈你平时还让我去窑坑里摸螃蟹呢!”

“要命鬼!这不比平常了。这是别人家!”

“不比平常”,“别人家”,环哥似乎听懂了而又不真懂。横竖,若在家里,这时鸡就该叫了。环哥躺不住。他要看那肥肥的龙睛鱼去。他要起来。

“给我睡下,小鬼。”

“干么,平常这时我不已经该去拾粪了吗?”

“又说平常。这是城里。人家还没起呢!你不能胡闹!”

环哥一定要爬起来,他睡不住了。那柔软的棉被生了刺,扎着他的粗皮肉。他的后脖颈没有练成和枕头磨擦的工夫。照例是一醒来就得爬起的,他哪睡得下去。

但妈死命地捺住他,直到他答应起来不出房门。

系好鞋带,可就不能不走在地上了。哪里还闲得住呢。环哥在房里揉着眼睛,转了转,对妈说:“妈,我要去撒尿。”这回妈真没法子拴住他。环哥把妈无可奈何的眼色解释作应允了,当地一声就把门推了开。等到妈跑向门边想嘱咐他什么时,孩子已牵了裤腰,奔向庭院中央那用细砖垫高起来的鱼缸去了。

上房里有了一声沉闷的咳嗽。环哥回过头来看,门是严严地为秦琼把守着,仅有的那块通亮的玻璃窗也还用花花的布遮了起来。看了这死闷劲儿,环哥吐了口吐沫,像是说:“懒骨头,起来吧,这儿多凉爽!”

又是一声带些痰涎的咳嗽,跟着是都市小孩才醒时的一声慵懒,娇依的咦咦。环哥不屑地扯开了裤带,对准一棵花——在他,那也是菜园子里的货——撒下尿来。

他还幽闲地仰了头,看看游动着的晨云会不会凑起一阵雨来呢,上房里却有了声音:

“这是谁呀!”

环哥的妈听到了,赶紧跃出房门把他扯回房来。

“丢人呵,这不是田里!”狠狠地。

环哥懊丧地低了头。真是倒霉,大清早晨的!

这霉气直到吃早粥时看到了表妹梳好的辫子才消掉。看到那缠了红绒头绳的圆滚滚的辫梢,环哥不知道该怎样逗这女孩才好。

吃过早粥,表弟挟了书包去念“人之初,狗咬猪”去了。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做呵”,意思是该背起柳筐来拾粪去呢,还是拿了镰刀去割草。可是,这是城里呢。城里的人是只念书的,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就说:

“小兔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就是做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纳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鲜红红,圆滚滚辫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些什么。环哥赶紧跑了过去。看到那小手正捡花丛下影子下的细碎小黑花籽,就也帮起手来。小姑娘告诉他是夜里风吹下来的茉莉籽。环哥不在意这些。种子他见到多了:红豆,茄子,芝麻,什么都见过,这算啥,不希罕。他不过是要陪小表妹就是了。果然不一下,表妹就和他熟得环哥长环哥短地叫了起来。

环哥和谁一熟,就得先试试他。意思是:就得逗逗,看他到底急不急。他帮表妹拾完花籽,就说:“该叫我掐两朵给我妈了!”表妹摇起头来。环哥居心逗她么,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哭了起来。呜咽着,嘟囔着“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揉着大辫梢,撅着小嘴,如一个诉冤者地说着“你们的环哥”怎样怎样地“缺德”。

妈听了多扎心哪。明知道这小官司不必再分她已碎的心了,而且,她哪有心去戴那抢得已粉碎的花!但为了诉讼者的身份,她只好用手拍拍甥女抽缩着的小肩膀,腾出另一只手来,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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