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江州郡下，一座姚府不大也不小，府里佣人统共算上十七八人。自姚公二十年前搬迁至此，乐居善施，为周遭居民所拥戴。其中，姚家第三代共有公子二人，小姐二人。最大者姚家大姐年有十三，最小者姚家小妹乃是去年新生。
是年年初刚过，一位八九来岁的少年男孩，正抱着他未满一岁的婴孩小妹走于闹市街道。便是姚家的少爷“小姐”二人。
小姚少爷初看上去生得平平无奇，但近看下来五官周正而质朴，与周遭街坊路过招呼谈笑，一双明亮透清的明目便引人注意了起来，其实它也不如何神色夺人，但总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放在小姚少爷的脸上，就仿如置身夜色中的夜明珠般，只淡淡地多出了一抹亮色。
小姚少爷一面小心翼翼地拢住绒毯包裹着的婴孩，不让寒风溜进，一面匆匆赶路。
年初刚过，市井上的年货商们却尚未散尽，红灯笼也还稀稀疏疏地挂在房梁。街道既不似春节时的拥挤，也不似平日里的恬淡。
怀中的小家伙倒颇有兴致，不时地将头探出绒毯，抓抓那边灯笼上的红光，挠挠路边的脸谱玉石。
待得小家伙终于抓掉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蓝玉，这才迫使小姚少爷停下。看到小家伙已经将半边蓝玉放进了嘴里，小姚少爷急忙神手就去抢夺。然而，这小家伙却颇懂人事，一看哥哥来抢，急忙开始酝酿起了眼泪，小手更是死死地抓住蓝玉不放。望着小家伙悄悄观察的眼神，
小姚少爷只得摇着头去向店家问价，他实不愿扫了小妹的兴致。万幸此玉乃是琉璃制品，虽看上去比一般的玉石更加光盈剔透，其中花纹更似一个“奇”字让人印象深刻，但此时琉璃工艺已然传入，此石价格终归也不算太高。店家一看是姚家少爷出来买物，立马要少银两，小姚少爷平日里却家教颇严，颇听闻长辈述说闹市中贩夫走卒的不易，坚决不许。店家坚持，最后只得好说歹说，才得以原价买下，只饶了红色绳带当作附赠。
小姚少爷将红色绳带穿过蓝玉为妹妹戴上，这才了却了赶路途中这般琐事。而姚家小妹一看玉已戴上，倒也立马间嘻笑开怀，哪还有刚才半分的哭泣模样。小姚少爷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妮子今天就如此这般古怪精灵，要真长大了，家里倒不知会平添多少“生机趣事”。
到得天半黑时回到到家中，小妹已经睡着，与家中姆妈细细交接了小家伙后，小姚少爷正欲去爷爷房间请安，谁知肚子咕咕作响。原来一路上小心翼翼抱着小妹，却是忘了填饱肚子。然而未进厨房，却远远听到古怪响声。他内心略一思索，已然有了七八分猜测。
果然，走进厨房，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独自依然用菜刀敲着墙壁，菜刀和木墙两相碰撞，发出有些诡异的声响。而女人嘴里低声不停念叨着什么，耳朵贴在墙上忽左忽右地移动，似乎墙里真有声音，她非要听到一些什么不可。其专注如此，就连小姚少爷走进屋内，也未曾发现。
“小姨！”小姚少爷用尽可能平常的声音喊道。姚家小姨姚芬芳，于一年前患癔症，他是知道的。
未曾应答。小姚少爷只得轻步走进厨房里，取走一些吃食。
路过姚芬芳的时候，听见她嘴里低声嘟囔，乍一听似乎是在重复着什么，细听却又发现发音浑浊，实在不能听清。
取完几个肉饼和饭团抱在怀里，正要转身走出厨房，突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定住了小姚少爷。回头，不是姚芬芳是何人？
“小辰。我很痛苦。”女人说道。
“小姨你别怕，会好的。”
一年前的那天，就在姚家小妹出生之前一个月左右，面色土青的姚家小姨父林问天带着大着肚子的小姨姚芬芳外出游历后归家。据说二人途中遭遇凶险奇事，归来的林问天折了一条手臂，姚公请了好多的大夫，最终留得其手臂一丝触感，虽然今后使力是万万不能，但总也算是留得完备。至于姚芬芳。。。。。。小姚少爷至今都记得小姨到家时望向自己的那一丝硬挤出的实际充满深深绝望的微笑。
“小姨，请你一定康复！”见面时，小姚少爷望着姚芬芳的眼睛如此说道。“妹妹，一定也很期盼。”
突然之间，“妹妹”这两个字眼好似触碰到了姚芬芳内心深处，一下将她从什么地方拖回了此时此刻的现实世界里。
她宠溺了摸了摸姚辰的头发，又回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仿佛温柔地说出这句话已然用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小妹，你听见了吗？哥哥说了，妈妈等你。妈妈不怕。”
她做到了。她疯了，她早疯了。但在姚家小妹出生之前，她都完美地装作了那个别人口中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精致有条的姚公次女。
姚家小妹出生后三天，大夫正式对姚家定性了姚芬芳的病情。
镇里所有人都在可惜这个刚出生便“没了母亲”的孩子，至于姚芬芳之前假装姚芬芳的努力，恐怕只有小姚少爷一人知道而已。而姚辰，也正是得了癔症的姚芬芳还能偶尔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之后，女人又对着小姚少爷自顾自地说了好些。但多是往日里重复，并没有什么稀奇。
唯有临走时女人将头弯下放在姚辰右肩，似倾诉又似绝望，说道。“小辰，有人来找我了，他在我耳边说话，一直在说，我逃不掉的，我逃不掉的。。。。。”
“他来了，他早就来了，他一直在念经，但我找不到他，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说到这里，姚芬芳神色沮丧，神态仿佛一个在对姐姐倾诉噩梦的小妹，“姐，那是恶鬼，对吗？”
这一次，颤抖的是小姚少爷。姚芬芳口中的姐字，指的只会是那一个人。
那是一个，仅仅存在于小姚少爷记忆中的轮廓。
要多少次被人提起，才能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淡然地面对失去至亲的伤痛？
良久，小姚少爷擦了擦眼睛。此刻，姚芬芳已经回到了厨房中心，沉浸于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走出厨房。他自然地变回了那个神色温柔的小大人——姚家少爷，仿佛之前的失态从未发生，一切如常。
停步，小姚少爷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望，他对着厨房木门轻声说道。
“小姨，妹妹，会很好的。”
哽咽，随即是更加坚毅的眼神。
“我同你保证，一定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