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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避水珏(3)

拐杖在小武头顶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三爷面无表情,道:“抱她——出来。”小武机灵地爬起来,推开对面厢房,摸黑抱出一个小孩来。却是个昏迷的小女孩,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长相秀丽,手脸干净,穿着一件粉色裙子,像是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不知是走失的,还是三爷他们拐来的。

公蛎不由停了下来,隐藏在土墙的缝隙中。

小武拍打着小女孩的脸,叫道:“喂喂,醒醒!”

小女孩慢悠悠醒过来,看到小武,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叫妈妈。三爷弯下腰,阴沉沉盯着小女孩,脸上的刀疤一阵阵抽动,像条扭动的黑红毛虫。小女孩瞬间止住了哭声,颤抖着声音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小武威胁道:“闭嘴,再叫就掐死你!”伸手卡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发出将要窒息的“呃呃”声,双脚胡乱在地面上踢打。

三爷桀桀而笑,对小武的行为表示赞赏。小武受到鼓励,双手继续用力,眼神由先前的犹豫、不忍变得狂热、暴躁,特别是他嘴角的那一抹残忍的笑意,竟然让公蛎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

公蛎飞快地转着脑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动了色心,过来看那个玲珑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胆小怕事,顶多不过是和汪三财吵嘴的勇气,如今看那个三爷凶神恶煞一般,既不忍心看小女孩受罪,又没有胆量跳出来制止,一时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小女孩渐渐不动,昏死过去。小武松开了手,踢了两脚,又试了试鼻息,仰脸道:“没死。然后呢?”

公蛎此时正在盘算要不要救下小女孩,一走神的工夫,只见空中腾地燃起一团绿莹莹的小火苗,落在三爷的手掌心。小武扶起小女孩,三爷一手掐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翻转,将萤火捂入小女孩的口中。

小女孩抽搐起来,四肢抖动,口眼歪斜,瞬间变了模样,如今便是她亲生父母面对面也认不出她来了。

——巫术!

当初柳大易人容貌,尚需借助阴气化成的银针,如今这个三爷竟然能够凭空起火,随意易容,巫术之境界自然要比柳大更高几个层次。

公蛎面如土色,紧紧贴靠在门框的阴影中,瞬间觉得自己僵硬地难以移动了。小武脸上并无半点怜悯之色,反倒绕着小女孩手舞足蹈:“三爷好厉害!我们又多一个小伙伴啦。”

三爷咕咕地笑起来,笑声诡异,表情皆无,只有瘢痕在抽动。公蛎突然冒出满身的冷汗,觉得这个地方如同魔窟,恨不得立马逃离。

但他此时盘踞在门上,正对着三爷,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慢慢移动。

三爷转动身子,阴恻恻对着厢房叫道:“小平——”那个断了手臂的女孩小平,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匍匐在三爷脚下瑟瑟发抖。

三爷拉起她受伤的手臂,扯开绑着的布带和木棍,眯眼看了看,猛然一抖,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她本来红肿未消的手臂忽地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垂了下去。

她尚未长好的手臂又断了。公蛎吓得忙将脑袋钻入盘曲的身体下。小平浑身痉挛,痛得满地打滚,却不发出一丝声息。寂静的夜里,只有身体翻滚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后挤成一堆的孩子们急促的呼吸声。

小武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看着,待到小平不再翻滚,飞快捡起布条和木棍,将她的手臂重新缠上,也不知骨头有没有接上,只管推她回房中,接着又半推半抱出那个双脚扭曲的男童来。

小武按住男童的肩膀,三爷弯腰拉住男童的两脚,向内侧一扭,脚心向上,脚趾勾曲,越发变形得厉害。但这个男童却不像小平那般疼痛翻滚,如同木头一般,随他摆弄,嘴里还在嚼着食物,然后自己以手撑地,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小武双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三爷下次教教我,就不用您亲自动手啦。”

公蛎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觉得小武的表情和神态比巫术更为恐怖。

三爷的眼睛落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小武殷勤地抱起她,道:“三爷,这个您打算怎么弄?”

三爷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小胳膊,白白嫩嫩,他咕咕一笑,突然咧开嘴,咬住了小女孩的手臂。饶是隔着两三丈远,公蛎清晰地看到他尖尖细细的牙齿嵌入小女孩的肉中。

女孩皮肤上的水分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瞬间收缩,紧紧贴在骨头上,皮包骨头的样子如同灾区逃难而来的濒死孤儿。

公蛎心智大乱,失声叫道:“啊呀!”高高跃起,本意是想逃开,却忘了自己身为原形,而且俯在门框内侧,脑袋撞到上面的土墙,不仅没逃出去,反而啪地一声落在了院中。

三爷抬起头来,血迹顺着嘴角滴落,更加面目可怖。

小武飞快打开门,左右看看,道:“没人。”转过身才看到摔得晕头转向的公蛎:“从哪里掉下来一条蛇?”

公蛎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浑身上下抖得比刚才折断手臂的小平还要厉害。

三爷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在公蛎身前站定。公蛎昂起脑袋,呲出牙齿,以示恐吓。

说时迟那时快,三爷迅速出手,卡住了公蛎的脖子。

他手指纤细,指尖冰冷,十分准确地卡在公蛎的七寸上。公蛎几次用力甩动尾巴企图缠住他的手腕,皆因无法用力而不得。挣扎中,只见小武鼓掌道:“三爷好手段!”

三爷嘴巴微动,手上更加用力,公蛎透不过气,脑袋渐渐歪在一旁,恍惚瞥见小武眼里崇拜和残忍交织在一起,那一抹奇异的亮光,让公蛎莫名惊悚,用尽全力一挣,双目几乎爆出。

三爷忽然满脸惊愕,手上有所放松,一人一蛇愕然对视。公蛎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在如此生死关键时刻,容不得多想,尾巴一挑,缠在三爷的手腕上,脑袋扭动,企图去咬他的虎口。

三爷嘴角抽动,阴恻恻一笑,另一只手中的拐杖忽然化作一条红色的毒蛇,扭动着便朝着公蛎扑来。

虽同属蛇类,但公蛎一向讨厌同这些凶狠残暴的有毒同类打交道,且中原地带毒蛇甚少,公蛎哪里知道如何应对,况且谁知道它到底是拐杖还是毒蛇,唯有发出咝咝的求饶声:“同类勿伤……”但这条红色毒蛇却对蛇语无动于衷,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公蛎的脑袋咬落。小武在一旁加油鼓劲:“赤龙加油!咬掉水蛇的脑袋!快!快!”

三爷仰面嘎嘎而笑,公蛎看着红蛇长长的毒牙上透明的毒液滴落下来,忙扭身躲避。

恰在此时,双眼忽然针扎一般疼痛,接着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晃动,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公蛎惊慌之极,连连尖叫,并凭着本能用尾巴在三爷手腕上疯狂抽打,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一丝细细的金玉抖动之声,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后便是小武的惊呼声,接着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眼睛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的红光消失,周围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

三爷早不见了,地面上一堆破烂的衣服,黑袍尖帽,正是他刚才的装束。而那条拐杖化成的红蛇,在地上扭动了片刻,化作了一段焦黑的大腿骨。

小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满脸警惕,一会儿看看三爷的装束,一会儿看看瘫在地上的水蛇。

小武拿棍子捅捅三爷的衣服,见并无异样,嘴里小心地叫道:“三爷您走啦?”却跳上三爷的衣服猛踩了一通。然后无声一笑,走到变了容貌的小女孩身边,拿出一把小刀来,毫不犹豫朝她的脸上划了一刀。

这神态,这姿势,几乎同三爷一模一样。

公蛎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原本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强撑着挺直,做出攻击的态势。

小武听到动静,回转身对着公蛎,道:“小平阿三,明早我煮蛇羹,给你们俩补身子!”挥着小刀便来刺。

公蛎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吞吐着细长的蛇信子吓唬他。小武丝毫不害怕,灵活地绕着公蛎兜圈子。

公蛎刚才七寸被扼,气血不畅,四肢无力,竟然连个小小的乞丐也不能对付,只有昂头对峙,一时半会儿小武倒也伤不了他。正焦虑间,眼睛余光忽见原本焦黑的拐杖一动,依稀要恢复成红色毒蛇的样子,公蛎吓得猛一激灵,用尽全力,昂起脑袋作势朝小武一扑,趁他后退之际,转身箭一般逃开,疯了一般东一头西一头乱钻,也不知钻到了哪里。

上房门后阴影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驼子,激动地用手指抠弄着墙壁上的土,欣喜若狂。

(四)

过了良久,公蛎才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内,周围软绵绵的,充满着布帛和棉花的气味。

一缕月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旁边还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眼睛并没有瞎!公蛎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能够看到天空,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布堆里钻出来,盘绕在天窗的窗棂上,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

还好,那条会吐火的赤龙并没有追过来,连三爷和小武那头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公蛎吐出蛇信,一边试探着空气中的异动,一边回头看自己刚才待的房间。

这一看,又差点吓个魂飞魄散。原来是个摆放布偶的小仓库,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挂满了房间的墙壁,有的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却异常崭新;大的有成人大小,小的只有两尺来高,神态逼真,表情迥异,像极了真人;而那些未完工的布偶,有缺胳膊的,没有腿脚的,缺个脑袋的,五官不全的,身体扭曲的,胡乱地堆在地面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不过房间里除了角落里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没有其他活物。公蛎放了心,竖起脑袋听了听,准备离开。

刚才的激烈逃脱,虽然没受到什么伤,但一松弛下来,浑身肌肉酸痛,摆动尾巴都有些困难。公蛎暗叫倒霉,强忍着难受,勾头顺着天窗往下滑动。

身后一闪,好像有一对眼睛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刚才被三爷施了法的小女孩,竟然吊在半空中,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公蛎的鳞甲本能地竖了起来。幸亏离得近,公蛎看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布偶,高约三尺,挂在正对着天窗的位置,穿着同小女孩一样的粉色裙子,梳着两个抓髻小辫,头上还戴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红色蝴蝶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什么做的,在黑暗中褶褶闪光。

公蛎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刚转过身去,忽觉那个布娃娃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公蛎毛骨悚然,但越是大骇越是想看个清楚。

布娃娃的确在动。它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着公蛎,慢慢地拉起衣袖,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面,是一排滴血的黑红色牙印。公蛎又一次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所幸没有跌在房间内。公蛎慌不择路,沿着墙根蜿蜒而行,足足逃了大半个时辰,觉得安全了这才歇脚停步。

公蛎只觉得周围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努力睁大眼睛辨认。哪知道仰脸一看,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布偶仓库前。

门口的空地上,生生被公蛎拖出一圈发亮的小路来。公蛎惊得跳了起来——这么说,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天窗上,一个美人布偶探出头来,黑眼珠子闪烁盯着公蛎,隐约发出咯咯叽叽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严重恐惧而产生的幻听。公蛎本能地耸起鳞片,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布偶慢慢地从天窗的栅栏中挤了出来。栅栏只有两寸来宽,公蛎可清晰地看到它被挤压成扁扁的一片。

这却是个成人般大小的布偶,云鬓高耸,眉眼如生,若是在街上看到,公蛎定会意淫下,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恐惧。

布娃娃用脚勾着栅栏,倒挂在公蛎前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调皮的神色:“蛇?”

它竟然会开口说话!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后退了一步,将脑袋高高昂起,摆出要打斗的姿势。

布娃娃纵身跳了下来,身手甚为矫健,一点也没有人偶的僵硬和呆滞。它在公蛎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

公蛎将吐出长长的蛇信,以示威慑。谁知它忽然双手一翻扣住了自己的下巴,用力撕扯,脱下一个完整的头套来,接着脑袋一晃,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了下来。

公蛎的鳞片全立了起来,看起来就像酒店里刚上桌的松鼠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种梦寐以求的香味。

丁香花味从她的发丝飘出,清冽淡雅,轻盈悠长,让人躁动的心一分分沉静下来。

她手抚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好险,差一点死在这里了。”胡乱将头发绾起,插上一只紫玉镶嵌的丁香发簪,歪头看着刺猬一般的小水蛇,惊讶道:“这里怎么有活物?”一脚踩住了公蛎的脑袋。

公蛎一动不动,收紧了身上的鳞甲。

脚突然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放松地靠在了墙上,瞟了一眼低俯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公蛎,忽然伸出手做出恐吓的动作:“嘿!”

公蛎呆呆地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一阵头晕目眩。

她从绑腿上抽出一柄匕首,衣襟上擦拭着,眼睛仍看着公蛎。

公蛎依然不动——他根本没想要逃。

她皱了一下眉,又忽然笑了,当真如异花初胎,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嗨,小水蛇,原来是你救了我。”眉头一蹙一舒之间,公蛎觉得心都要醉了。

她用匕首将裹得粽子一般的布偶装束划开,露出淡紫的软绸骑马装,裤脚和领口绣着紫色的丁香,伸展双臂,轻轻柔柔道:“啊呀,好累。”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撒娇,说“好累”的时候,嘴唇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在明净的脸上留下一丝阴影,神态之间带着几分调皮,像一个偷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女孩。

她整理好衣服,将匕首重新放回绑腿,趴在地上,双手托腮看着公蛎,认真道:“水蛇要是风干了,岂不是变成了一根长棍?”似乎联想到了被风干后水蛇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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