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寅自南境一赴回朝后,励精图治,整顿军务,终于在乙亥年的春节前,将上上下下都收拾一新。
自此,齐国军权集于皇帝一身,以武强国以文辅国的局面,在齐武帝这里,打开了第一扇门。
只不过后世如何评说,与二十五岁的陆寅无关。
乙亥的新年,对于那些仍心存幻想的一批老臣们来说,并不友好。
年关将至,一日,陆寅直接在朝堂上颁布了一条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发蒙于太宗,感尧舜之变化。痛感于心,痛定思痛。
故此往效仿于太宗,克己复礼,发宏图志。自此,不再增立后宫。钦此。
在此之前,关于陆寅这个念头,诸位朝臣们是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不过陆寅一直都不耽好于后宫,按例的三年一选秀,陆寅都没有理会过。倒是有朝臣以为陆寅是好面子,在陆寅面前提过选秀的事。
当时陆寅是怎么说的来着?
“爱卿倒是关心起朕的后宫来了,莫不是你对朕的后宫有什么想法?”
这话一说出来,直吓得那位朝臣够呛,直连着请了三天的病假没敢来上朝。
这次这个圣旨一出来,除了御史台的御史还敢蹦跶两下,打眼望去,偌大的朝堂,位阶高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敢跳出来试试水的深浅。
陆寅看了看蹦跶的正欢的御史李洪,笑了笑:“李御史真是关心朕的身体康健呐,可巧近来朕身边侍奉的小黄门不够贴心,李御史觉得怎么样呢?”
这一席话可把李洪堵的够呛,他本来正与一位维护陆寅的武将争的脖子粗眼睛红。
陆寅这一开口,李洪仿若被人拎住了脖子一般,脸涨的通红,没了声。
“嗯?难道只有李御史这么关心朕吗?”
陆寅却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笑非笑的环视了一圈朝堂:“朕说的可是真的,刘登最清楚,对不对?”
最后半句,陆寅看向身侧立着的刘登。
刘登自是机灵的很:“陛下说的是。奴近来正愁人手不够的紧,若是有人能替奴解解这忧,那是再好不过了。”
叶子都这时候站出来了,打迷糊道:“那陛下是时候开开恩,教人扩招些小黄门了,免得刘总管到时候因着人手不够,耽误了事情,那可就不好了。”
陆寅笑了:“叶卿此言也不是不可。诸卿还有要事要禀吗?”
因着陆寅已今非昔比,有了倒霉的先例,没几个人愿意去触皇帝的霉头,再说这种事,都是由着陆寅自己开心才定的。指不定过段时间,梦到先帝,又说要增扩后宫了呢。
这样想着,几个老狐狸不愿意出风头。下边的人也不敢开口,新提拔的一批高阶武将呢,又一心向着陆寅。因而朝堂上没人敢提这事,风向一转,便又去说别的政事了。
——
关于后宫的圣旨拟定之事,陆寅为着顾清考虑,并没有告诉她,而是告诉了慈微。
因着陆寅当下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受前朝影响,慈微对此并没有反对,她思量了些许,命郑嬷嬷将进宫已三年的六位嫔妃请来。
因着陆寅对六位嫔妃并没有实质的宠爱,顾清在位份的配置上,就格外的宽厚了些。
当下几个人里最低的位份,也已至婕妤,平日里的宫例顾清也盯着不教人克扣,因而她们几个在宫里过的倒是逍遥自在。
逢年过节的时候,顾清赏赐的又多,她们反而还攒下了不少体己钱。
慈微教她们过来的时候,前朝的事还没有传到后宫来。
因而当慈微向她们说明的时候,叶言当场就憋不住了。
她也不管慈微是不是在场了,冷笑了一声:“仅仅一道圣旨,便将这三年岁月都一笔勾销了吗?陛下为顾清倒是做的一副好恩宠。”
白幼敏拽了拽她的袖子,叹道:“你少说些罢,我们这些人就是这个命,没有实质的宠爱,你若后悔,陛下不会不给你个好去处的。”
宋颂有些惆怅的看着她:“好去处?我们会吗?”
慈微叹了口气:“哀家知道你们怨,可也是因着你们,寅儿一直对你们的母家不错。若是想给你们难堪,今日的圣旨,便不是如此了。”
柳应如吸了吸鼻子,用帕子掩住了:“可是,可是哪里才是好去处呢……”
她忽然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连个故事还没开始,就进了这宫里,如今就是教我们自己选择,又有什么谋去处的好法子呢。”
沐菀不爱说话,听见柳应如这一番话,却也红了眼睛。
她们之中,年岁大的,已有二十一,年岁小的,也有十七之龄。女儿家最好的年纪,都葬在了这宫里,是啊,哪里又是个好去处呢。
正说着,却听到了急步走动的声音,还没待几人反应过来,就见顾清绕过了屏风,进了慈喜殿的内室,她一见这几个人,皱着的眉头缓缓的松开了,浑身像是没了气力,勉力笑了笑:“怎么个个都如此伤感,怪看得人心疼的。”
三年,足够几个人将彼此的脾性都摸清。陆寅的后宫清净,他从不去招惹人,纵使有人惦记着,也被这一日日的失望,磨去了希望。
饶是叶言这等子娇气任性的人,也都别别扭扭的与顾清达成了和解。
只是没有恨,到底是有怨的吧。
顾清知道最好的做法,是自己压根就不出现。只是她懂那种,看不见以后的迷茫,所以她来了。
顾清扯了扯嘴角,努力让自己的笑自然一些:“好啦,我请大家喝埋了三年的女儿红,没想到,这么早就要挖出来了。都别在母后面前哭鼻子了,到长乐宫去,今天没有什么规矩,想骂我,都骂好了。”
叶言也想哭了,她眼里蓄着泪,嘴里却不服输:“去就去,谁要怕你啊!”
七个人就这样裹挟着,朝着长乐宫的方向去了。
顾清去慈喜宫前,让徐嬷嬷备了一桌子菜,把所有的酒都挖出来。
还特意嘱咐了青瑶青艺将她库房里做好抹好油的红木大圆桌子搬出来放在正殿里头。
长乐宫的正殿不常用,顾清不爱做那等子装腔作势的皇后。白幼敏在慈喜殿还好,一进长乐宫,便有些悲从心来。顾清看她哭,自己也想哭。
红木桌子上,只搁着几个陶瓷坛子,并七个拳头大小的白瓷杯,想是菜还没有做好。
叶言看到酒,就脱了鞋子,赤着脚走了过去,颇有豪气的拆开坛子上的红布,拿起来便往嘴里倒去。
女儿红,打发时间看的话本子里常有的酒。
只是少有人知道,越好的女儿红,越苦,越涩。
叶言喝的急,一口呛到,狼狈的咳了出来,她笑了:“顾清,你这个王八蛋,连你的酒都欺负我。”
白幼敏冲过去夺了她的酒,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呸”了她一声:“叶言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
顾清拾了叶言的鞋,扔在她脚下,她找了个座坐下,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品,酒在瓷杯里,红彤彤的,就像长乐宫里,凤凰树发芽后所长出的叶子一样。
沐菀在她身旁静静的落座,宋颂、柳应如、陈琦儿,也挨个坐下了。
沐菀轻轻的开口:“咱们来玩游戏吧,就像以前那样,输了的人罚酒。”
叶言有些醉了,附和她:“好!”
七个人拿空酒杯做游戏,转一圈,指到的人说自己在想的真心话,还要喝一杯酒。
由顾清开始转,第一个转到的人是白幼敏。
白幼敏爽快的倒了杯酒,她眼里噙着泪,看着顾清:“阮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离开你。只是,我怕你厌我。
我还想给你的孩子做干娘,还想给你做好多好多的衣服,还想以后跟你说一晚上的知心话。”
顾清鼻子酸了酸,她喝了一口酒:“那你就留下啊。”
酒杯继续咕噜噜的转,转到了沐菀这里。
沐菀喝了酒,轻声说道:“其实我进宫,是替了我姐姐,她与一个穷书生私定了终身,父亲大怒,把她赶出了家。
只是父亲到底想博一个前程,就将我扔了进来。不过故事都是相似的吧,我并不是最独特的那个。
皇后娘娘,我想谢谢你,一直暗中照顾着我们。我在宫里,有新衣服穿,有体己钱存,还能吃好吃的菜,这也许是我之前,很难得到的。”
顾清轻声问她:“那你想走吗?”
沐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宫里待着,我这一生,也许一眼就望到了头。
我想去外边的世界看看,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酒杯又被沐菀转动了起来,指向了柳应如,柳应如不擅长喝酒,但硬着脖子喝了下去,她咳了两声,才开口:“其实我之前想过去勾引皇上,只是我没那个胆子。叶言,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你胆子比我大多了……也比我幸福。”
她不想再说,将酒杯转动了起来,这一下,酒杯转到了顾清那里。
顾清爽快了喝了一杯酒,她笑了笑:“其实我没想过,陛下会喜欢上我,这种可能。”
叶言扬起酒杯里的酒酒泼向顾清:“王八蛋,在这里惺惺作态什么!”
顾清抹了把脸上的酒,并没有生气:“叶言,我也羡慕过你。”
她忽然扫视了一圈,眼睛红了:“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们,只是,把你们的一辈子束在宫里太不公平了。放心,你们想做的,我会尽力让你们达成。”
叶言‘啐’她:“我要陛下你给么!”
顾清似乎也有些醉了,推她:“你抢了他上辈子,这辈子绝对不可能让给你。”
叶言皱了皱眉:“喝昏头了吧,哪来的上辈子这辈子……等会!又耍我!”
白幼敏忙将酒杯继续转了起来,酒杯这次指向了陈琦儿,陈琦儿喝了酒,脸红了起来:“我想开一家绣店,最好能赚很多钱的那种。”
她声音忽然小了下去:“这样……就没有人欺负我娘了。”
宋颂将杯子扔到了一旁,也学叶言的模样咕噜噜喝了一肚子酒:“该我说了吧。其实我对陛下一见钟情过,我劝应如不要去上杆子,其实也是在劝我自己。娘娘,你真的太幸运了。”
顾清又咕噜噜喝了一杯酒:“我知道。”
气氛静了一会儿,叶言忽然又闹了起来,她拿脚踹顾清:“王八蛋,你别坐着啊不动,起来打架!我不服!”
“你总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我跟你说,我才不是怕你,我只是怕把你打哭!我揍起人来可疼了!”
顾清揉了揉腰:“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叶言扯住了顾清的脸:“你再说一遍?!”
白幼敏忙去扯叶言的手,叶言伸脚就要踹她,沐菀眼疾手快的抱住了腿,登时场面一片混乱。
顾清却笑了起来,笑出了一脸泪花。
也许十年后,也会想起这个画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