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傍晚落至清晨。
在一片青砖朱瓦之中,镶嵌着一颗碧绿的宝石,那是雨后的池水。池边的垂柳仿佛美人的青丝,用万千温柔轻轻撩拨着水面,惹得池水愉悦地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一只莺鸟不合时宜地掠过,破坏了池与柳低声细语的暧昧,“吱吱,啾啾”,它得意地鸣叫几声,便躲进繁茂的枝叶里继续说爱谈情。
草丛中绽放着三朵明黄的小花,引来两只蝴蝶翩翩起舞。花瓣上的一颗露水清澈似水晶,圆圆滚滚地滑到边缘处,“吧嗒”一声坠入草丛中,却落在一只雏鸟身上。它在草叶间一动不动,羽毛被雨水打透,躯体僵直,早已没了气息。
初晴,微凉。
皇家园林,清平苑。
陈子卿也不明白,他自己无缘无故的怎么就逛到这里来了,只是,他打听过,那位来自楚国的三王子正是下榻在此。
“咕咚”,平静的池水溅起一朵水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水榭中是一道孤独的身影。
陈子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步,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见到这个人,这个来自楚国的王子。
榭中人闻声回首,见陈子卿走来,急忙迎上前行礼:“慕容铭见过九王爷!”
陈子卿回礼:“三王子,幸会。”
陈子卿不禁打量起慕容铭,见他头戴平巾帻,身着栗色窄袖圆领袍衫,足登长腰黑皮靴,腰束黑带,以环佩为饰,俨然一副陈国人的打扮。在陈子卿看来,慕容铭虽相貌平平,但到底是王室出身,气质雍容,不同寻常。
二人寒暄着返回水榭之中,陈子卿见榭内圆桌上零散放着几枚扁形的石片,于是随手拾取一枚,挥手向池水中飞出,石片擦水而行,水面上立即由近及远渐次点出七朵水花。
慕容铭拍手叫好,道:“王爷好身手!”
陈子卿笑道:“无聊打发时间练出来的。”他看向慕容铭,转而问道:“三王子怎么不出去皇城转转,长安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谁料,慕容铭的嘴角突然噙出一抹苦笑:“这里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哪里出的去啊?”
“什么里三层外三层?”陈子卿不解地问。
慕容铭拿眼角一抛,“那里。”
陈子卿应声看去,假山后面有暗影晃动。
“那里!”慕容铭嘴唇一努。
花木掩映中,暗影晃动。
陈子卿皱皱眉,“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慕容铭道:“自然是派来保护我的人。”
陈子卿问:“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慕容铭一声冷笑,道:“我已至长安一月有余,自那日面见过皇上就一直被安排在这清平苑里不得踏出半步,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我人身安全,实际上,猜也猜得到,陈国朝廷迟迟不商议和亲之事,想来,陈楚之间战火数载,近些年才休战修好,表面和谐,其实……”他转而叹息道:“而今,我已被软禁在这里,成为你们的人质,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陈子卿欲言又止,沉默思虑半晌,缓缓道:“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的,我是陈皇室的人。”
慕容铭突然感伤,继而自说自话:“笼中之鸟,困死之局。父王子女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派我来呢?想来,我是他手中最没用的一颗棋子罢了。”
陈子卿没有说话,而是凝眸望向这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少年的眼角处新添一抹哀伤,这种神情让他猛然间回忆起某位故人的脸,他曾见过。
二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突然,林间栖息的莺燕似乎受到了某些惊扰,一阵叽叽喳喳的鸣叫。这些鸣叫声也将陈子卿从神游处拉回。
陈子卿道:“不管结果如何,抛却我的身份说一句由衷的话,你,你们都是楚的英杰。”
慕容铭很诧异陈子卿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几句话,无奈应答道:“王爷言重了,身不由己罢了。”
但是,你们?慕容铭瞬间想到陈子卿特意在“你们“两个字上做了停顿。
这让慕容铭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姑姑,他娓娓道来:“当年我姑姑慕容月嫁到陈来,也是为了换取陈楚一时和平,然而,次年五月便香消玉殒于此地,离开楚刚满一载。……没说错的话,当年代陈迎亲的就是九王爷您吧。”
陈子卿的手开始不自禁地抖动,慕容铭瞥陈子卿一眼,陈子卿忙在桌子上拿起一枚石片在手中把玩,以掩饰自己的紧张。
慕容铭继续道:“聊起姑姑就有说不完的话,其实我从小到大挺害怕父王的,姑姑是父王最小的妹妹,唯一的妹妹,姑姑虽长我们一辈,其实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她温柔善良,与我们玩在一起,陪伴我们长大,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姑姑而是姐姐。唉!姑姑虽贵为长公主,其实活得很辛苦,她的少女时期一直深陷在自卑之中。”
“为什么会自卑?”陈子卿不由地打断慕容铭,好奇地问,他记忆中的慕容月是十分美丽的女子。
慕容铭:“其实,姑姑出生之时脸上就着生着一块青色的胎记,传说,祖母因嫌她丑陋还曾将她丢入火盆之中以图烧死,但终是活下来了,但是却在脸上留下了更加可怖的烧伤。在冷眼嘲笑中,她坚强地活着,屈辱地活着,带着面纱活着,一辈子不想嫁人,愿意老死深宫之中。”
陈子卿听之摇摇头:“不,我见过你姑姑,嗯,人如其名,她很美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美,不,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更美几分。”
慕容铭道:“那是王爷有所不知,数年后,我父王娶了一位貌美的妃子——玉蝶娘娘,这玉蝶娘娘竟身藏奇术,而我姑姑的脸就是这位娘娘是按照她自己的容貌为姑姑易容而治好的。”
陈子卿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易容之术?我于坊间听闻过。”
慕容铭道:“玉蝶娘娘所精通的这门易容奇术不同于坊间那些,而是一种可以长久改变人容貌的方法,其术在骨不在皮。”
陈子卿听完慕容铭的叙述,走到水榭围栏处,眺望着这园林里刻意为之的风景,恍惚间又忆起佳人的音容笑貌,悲伤自责再次席卷而来。他从怀中摸出那枚这些年来不曾离身的紫珠玉佩,上面的裂痕清晰刺目。
慕容铭走到陈子卿身侧,发现陈子卿手中的紫珠玉佩,非常诧异,之后从自己的锦囊中拿出一块玉佩与之对比,忽略陈子卿那一块上的裂痕,此两玉竟然毫无二致。
慕容铭问:“王爷这枚是从何而来的?”
陈子卿答:“一位好友送的。”
“该不会是?”慕容铭接过来又仔细察看一番,随后摇摇头:“我还以为是姑姑那块,看来不是。可是?”他将玉佩交还给陈子卿,“王爷这块也来头不小吧?”
陈子卿也很奇怪:“这些玉佩为什么是几乎一样的?你说来头不小又是什么意思?”
慕容铭解释道:“这种玉佩看似平常,其实是我楚国王族特享之物。紫珠玉佩,其玉石并不珍稀,而装饰玉佩所用紫色珍珠非常贵重,所以紫珠玉佩为楚国王族配饰。一般人家,除非得到封赏,否则很难拥有。”
陈子卿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王爷你瞧!”慕容铭将自己的那一块展示给陈子卿,“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这紫珍珠上一般会刻上持有者的名字。这也是楚王室的传统。”
陈子卿闻言看去,果然,那里刻着一个如蚊脚般细小的“铭”字。之后,立即拿出自己的那一枚紫珍珠去看,模模糊糊似乎也刻了个字,但绝对不是月字。“这到底是个什么字?”陈子卿看了半晌,他之前并未注意过,他的关注都在那块玉佩上而不是在这枚紫珠上,就算无意间瞥见过,当时也可能只认为其是一些磨损罢了,谁知道这里所刻的竟是持有者的名字。他后悔不已,若是早知道了这个字,他也许寻她会更容易一些,也许不会认错人,不会一时糊涂,更不会害了她。
然而所有的悔恨都为时已晚。
但是那个字?刻痕模糊,好像是故意不让人看清楚似的。
陈子卿又看了许久,才看出这个字并不是中原文字,他翻阅古籍后,花了近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了有关这个字的记载。
这确实是一个古字,是中原历史上某个曾短暂出现过又突然消失的神秘民族的文字,用中原文字翻译过来,它的含义并不是对应着一个字,而是一个词,“蝴蝶”这个词。
松脂在灯罩内剧烈地燃烧着,腾腾热气迅速占满了整个灯罩,慕容雪手中一松,这盏天灯便像断线风筝一样,晃晃悠悠地朝着漫天繁星飞去。
她耳朵动了动,听到了某些轻快的脚步声,但是她没有急着回头去看,而是负手望向那只孤独升腾的天灯。
一直等那脚步近了,“银粟姑娘!”
慕容雪才回过头,唤她的正是那个如春日般明媚的少年。
月半,慕容雪照例来湖边放灯,不料再一次遇到陈子卿,有意?无意?
慕容雪心中微动,然而还是平静地欠身行礼,“九王爷,幸会!”
“怎么?怎么几日不见,银粟姑娘又同我生疏了些?”陈子卿感到慕容雪似乎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于是着急而慌乱地求证:“银粟姑娘,你我有缘,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已是无话不谈,我还以为你也将我当作朋友了。”他语调伤感,说完后便低下头,不敢看慕容雪的眼睛。
慕容雪见他如此,于心不忍,安慰道:“是的,我们早已是朋友。”
闻言,陈子卿眸中一亮,“对嘛,我们本来就是要做好朋友的,另外,银粟姑娘总是‘王爷王爷’的喊我,我总觉得不太自在,听上去怪生分的。”
“是!卿月升公子!”慕容雪立即会意,她面对眼前这个有些幼稚的少年,一时哭笑不得。
陈子卿听她对自己换了称呼,心情好转:“对嘛,这里哪有什么九王爷,我在银粟姑娘你面前啊,就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只是一个名为‘卿月升’的人,银粟姑娘肯唤我这个名字,我很开心。”
慕容雪点点头,“所以月升?也不必对我一口一个‘姑娘’了,直接喊我‘银粟’便可。”
“遵命!银粟姑娘,哦不!银粟!”陈子卿连忙确认了称呼。
二人相视一笑。
湖中一只画舫靠岸,从中走出三五个商贾打扮的人,正结伴登岸而去。
慕容雪和陈子卿二人正打算离开,却听湖中传来一阵幽怨哀婉的琵琶声,于是二人不约而同地驻足去听,皆是被这琵琶曲吸引了。
曲调如泣如诉,柔肠百结,听之使人潸然泪下。
再细听去,陈子卿才惊讶地发现,这曲子正是来自那只画舫。
正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琵琶曲却戛然而止。
陈子卿望见,那船头之上已站了一个女子,她怀中抱着一把琵琶,琵琶上有一根弦断了,在夜风中微微抖动着。
陈子卿看不清那女子的神情,只是远远望着便让人心生怜悯,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令他吃了一惊。
那琵琶女用手抚摸着琵琶琴,在夜月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自船头纵身一跃,便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琵琶女瞬间沉入湖水之中。
“不好!”陈子卿惊呼一声,见到这琵琶女落水于是准备下湖去救。
他脱了靴子外袍,随手扔在岸上,对慕容雪匆匆说了一句:“银粟,你在岸上等我!”之后又是扑通一声,跳入湖中潜了下去。
慕容雪拾起陈子卿丢在岸边的衣裳,搭在手臂上,轻轻掸了掸上面的尘土,然后又将他的一双靴子提在手中,款步走至画舫近处,这才看见陈子卿已从水中冒了头,正往岸上游过来。他侧身划水,一只手臂正圈住刚才那位落水的女子肩膀。
陈子卿将落水女子拖至岸上,慕容雪立即赶上前去将外袍为陈子卿披在身上。
落水女子已遍身湿透晕了过去。
陈子卿看一眼慕容雪,“银粟可知救助溺水者的方法?我是男子,到底不太方便。”
慕容雪微微一笑,俯下身去,先是轻轻拍打女子双肩,呼唤几声,不见女子有回应,于是探其鼻息,跪于其身侧打开其口腔,用手指清除女子口鼻中的泥沙,之后为其渡气,胸外按压,如此往复。
一盏茶的功夫,落水女子才终于清醒过来,她咳出一口水,眼睛睁开一条缝。
慕容雪扶她坐起,却听她用微弱的声音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让我去死!”
慕容雪道:“阿姊莫怪,需先平静心绪。”
谁料,这琵琶女突然放声大哭了一场。
慕容雪,陈子卿二人从琵琶女叙述中了解到,此琵琶女原是陈宫内的一名宫女。她入宫前曾有一位相好,名唤萧郎,但是那时的她贪图荣华富贵,遂背叛了二人情谊执意入宫。十年后,宫中打发宫人,她年岁大了,得以出宫,再寻萧郎,他已娶妻生子。她后悔不已。
琵琶女流落风尘,最终嫁给一位商人,商人对她并无真情,而是利用她,为同商人谈生意的酒肉朋友在宴席间奏乐取乐,此夜宴饮已毕,商人与好友相伴去青楼红馆,人去舫空,只留她一人与琵琶为伴,她心中倍感凄清苦楚,于是终是想不开寻了短见。
慕容雪为琵琶女擦拭泪痕,只听琵琶女沉吟道:“彩云易散琉璃碎,萧郎不知何处寻。”
二人对琵琶女安慰几句,稍作整理便回了璇花阁。
慕容雪找出几件男子的干净衣裳,交给陈子卿,“快换了,别着凉!”
陈子卿换好衣服,抖了抖湿透的衣袍,一支银钗从中掉了出来,他此时才想起此夜寻她的目的,因突发意外竟一时间忘了,于是急忙拿着这支钗子去寻慕容雪。
“银粟姑娘!银粟!”陈子卿飞身登上阁顶,见慕容雪果然在这里,于是满心欢喜地踩着琉璃瓦走到她身后。
“银粟,其实我今晚寻你,是为了送这个。”陈子卿一面说,一面红了脸,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脖颈,然后伸手将银钗递了过去,“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慕容雪转头来看,见陈子卿手中拿着一支梅花形状的钗子,于是欣然接过来,凑在眼前仔细地打量着,眼中笑意几乎都快溢出来了,她道:“当然喜欢,谢谢月升!”
陈子卿见慕容雪对梅花钗爱不释手,于是道:“不瞒你,其实,这钗子是我从鬼……从鬼……”
“鬼市!鬼市买的对不对?”慕容雪微微挑眉。
陈子卿道:“你不会嫌弃吧?”
慕容雪摇摇头,“不会啊。”
“你喜欢就好!”听到慕容雪这样说,陈子卿开心得像个孩童,他挨着慕容雪坐在琉璃瓦上,然后为她在发髻上插好这支梅花钗,之后便呆呆地凝眸看着她的脸庞。
慕容雪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逆势望回去。
二人目光相触,惹起一阵电光石火般的心悸。
陈子卿的脸更红了,周身燥热如在火上炙烤,于是慌乱地避开慕容雪的眼睛,看向天边一轮圆月,转而说到:“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圆啊!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圆的月亮,为什么这么圆呢?”他语无伦次,心潮起伏不定,胸中传出急促的鼓点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混乱无序。
一旁的慕容雪突然笑出了声,她以袖遮面,笑了好一会儿,才打趣说道:“每个月的这一天月亮几乎都是圆的,望日最圆满,亘古如此。”说完,又平静了气息,“阴晴圆缺,自有规律,我辈怎知其中奥秘呢?”
陈子卿附和道:“说的对,说的对!”忽然,他想起刚才慕容雪提到了“鬼市”,于是犹犹豫豫问她:“没想到你也知道鬼市,你又是如何得知这钗子是我从鬼市买的?”
慕容雪眸色微微一沉,转眼换上笑意,“自然知道这鬼市。”她看向陈子卿,认真地说到:“恐怕这长安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吧。”
“啊?”陈子卿听她此言有些惊异,“我之前就不知道鬼市啊。”他叹息一声,望着夜月,“原来我真的是这世上最蠢才一个,二十年了,才算是真正开始了解长安,了解大陈。”
慕容雪取下发髻上的梅花钗,娓娓叙述道:“其实我之前一直对你有所隐瞒,并未向你坦诚过我的身世,因为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我的祖上是做玉石生意的,曾经烟火繁盛,只是到了父亲这一辈,结识了倒斗的,一时财迷心窍,误入歧途,终是因为干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遭了报应,以致家业凋零,族人流落江湖,居无定所,隐姓埋名。所以,我自然认得出这东西是什么来路。”
陈子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银粟见笑了,其实我本不知道这是一件…我只是怕世面上那些庸脂俗粉你不喜欢。”
慕容雪笑笑:“月升不必慌张,这钗子到底你的一片心意,我很喜欢。”说完又急忙将银钗插回发髻。
二人并肩而坐,一时无话。
慕容雪瞥见陈子卿手中正摩挲那枚有裂痕的紫珠玉佩,于是从腰带上解下另外一只玉佩递给他。
陈子卿见之一愣。
慕容雪道:“礼尚往来,我故乡有一种玉料,名唤‘浮沉水玉’,此玉佩便是用浮沉水玉磨制而成的,是我特意从故乡带来的,聊解思乡之愁,今日银粟便以此玉佩答谢月升。”
陈子卿接过玉佩,见其剔透温润,精美绝伦,十分喜欢,只道:“盛情难却,我便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