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已有十余辆大车有序地排列在东市坊门外。
经过数日舟车劳顿,这支负责运送花石纲的队伍途经华州来到长安。自外郭明门入,直奔东市货仓。
日上三竿,东市外一众商贾大包袱小推车的在这些大车后面排起了长龙。在炽热的阳光下,喧闹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张三如打了蔫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昏昏沉沉。突然,“呃——啊——呃——啊”,不知谁家的驴子嘶叫了两声,张三一个激灵,然后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他转头去看弟弟张四,却见张四精神亢奋,毫无疲倦之态。
骄阳似火,等候的车夫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有个人小声牢骚了一句,这种情绪瞬时一传十十传百,一众车夫像炸了锅一样躁动不安起来,他们明明是寅时到的,却在这里干等到了午时。
车夫中一人问:“官大人,什么时候入市啊?这眼瞅都快中午了,兄弟们赶了一夜的路,早就乏啦,本想着进了长安城了,终于可以好生休息一下,吃顿饱饭,再睡个好觉。”
官差没有多言,仅是示意他们继续等。
又过了两刻的时间,“呜呀”两声,东市的木头坊门终于被徐徐打开。
坊门之下,走出几名查验货物的小吏,其中一名走到这几辆大车前,神情敷衍,眼皮一撩,向其中一名官差问道:“车上运的什么?”
押送货物的领头官差连忙对着小吏行了礼,道:“皇家借仓。”
小吏微微一怔,官差立即从怀中取出文书和信函,一齐交于他查看。
小吏看完文书后,神情立刻变得肃然,他对着官差点点头,连忙在簿子上勾画几笔。
砖石地面上“哒哒哒,哒哒哒”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华袍金带的官老爷拄着一支手杖缓步走来,一瘸一拐的。
小吏迎上前去,低眉拱手道:“原来是石大人办差,冒犯了冒犯了。”说完,对同来的另外几人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
一众小吏恭敬地分列两旁,目送车队进坊后,才敢挪开步子走向后面,他们再次换上那副敷衍之态,有一搭没一搭地寻问着其他的商贩并在簿子上进行登记。
东市,癸字号仓邸。
东市店铺鳞次栉比,珍奇云集。二百二十行中仅玉石一行就有三百余间铺子。自建荣元年始,新诏颁布了更为宽松的宵禁制度,以致这里的贸易往来更加快捷自由。
而这癸字号仓邸正是位于东市坊内东北隅的一处仓邸,此仓存储着来自天下四方的官私钱物,金银绢药。而与此仓隔街相望的便是官置常平仓。
一众车夫停靠当好车马,就在官差的指挥下开始卸货。
“三哥,你说奇不奇怪?”张四用手肘杵了杵旁边的张三。
“又有什么奇怪的?”张三皱眉反问。
张四低声说到:“这花石纲既然是皇家货物,为什么不直接入皇城仓库,而是运到这市井货栈来了?”
张三分析道:“也许只是暂时在此存放一下,这里只算个中转吧。”
张四却摇摇头:“虽是一堆烂石头,但这市坊毕竟人多眼杂,竟也不怕这几车御用之物有什么损失?哼,如此想来,其中一定另有蹊跷,怕不是灯下黑,鱼目混珠吧。”
张三听张四这几句,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到:“莫要胡说,看来我这一路上是白叮嘱你了,咱们兄弟无权无势的,就如同那地上的蝼蚁,官大人若要取我等性命简直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咱们只有做到眼瞎耳聋,才可保平安。”
张四沉默下来,不再言语,眼睛中却燃着愤懑之火。他心想:三哥一口一个官大人,难道忘了咱爹咱娘是怎么死的了吗?我最恨当官的!我一定要查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八车的玉石尽数入库,剩下的两车却不需他们再卸了。掌事的官差给一众车夫分发了酬劳,就要他们速速离开。
车夫中年纪稍大的一些因离家多日,惦念家中老母妻儿,于是揣好酬金决定速回洛阳老家。而车夫中的比较年轻的几人则兴高采烈,相约一起在长安城里转转再回家。
张三自然想先为妻儿采买些好东西再回,但是,当他心满意足地打算离开癸字仓库时,却迟迟等不见弟弟的身影。
之前,张三和张四一同排队领酬金,张四突然喊肚子疼,于是将自己的工牌交于张三,要张三代领他的酬金,然后就跑到后院解决去了。
但是,钱也领完了,人都走光了,却仍然不见张四身影。于是张三焦急地跑到仓库后院去寻人,本来停在那里的两辆马车已经不见了,也寻不见张四,却瞥见一滩殷红的血污,以及沾染了血污的一块青布碎片和几缕头发。
张三见这碎片和张四的短衫一样颜色质地,不禁去触摸还新鲜的血污,脑中一阵嗡鸣作响,他意识不清,几乎晕倒过去。
“老三!”有人将张三从地上扶起。这是与张三约好同游长安的老乡。
张三老乡也瞥见地上了鲜血,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他急忙拾取了碎布,塞进张三怀中,然后搀扶起张三,一路拖着,几乎奔逃式离开了癸字仓库。
兴致全无,老乡知道事情不妙,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敢在长安久留,立即带着张三搭上回洛阳的队伍。
“老三,老三!”老乡心中担忧,声声呼唤,试图唤醒意识模糊的张三。
张三却仍旧神志不清,眼神空洞如同死尸,口中却含含糊糊念叨着:“弟弟,找弟弟!弟弟,找弟弟!”
老乡见张三如此,又回想此番经历,心中百味,浑浊的眼泪打湿了一大片衣襟,他一边用袖子擦拭泪水,一边安慰张三道:“会找到的,会没事的。”似乎也是在安慰自己。
来路漫长,去路颠簸。
张三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有时候突然醒过来虚空地抓挠几下,呼喊几声,然后又陷入迷离。老乡只能寻找机会喂张三些干粮和水,希望他能挺住,至少能活着回到洛阳,见一见他的家人。
中书省,政事堂。
日移西天,有光芒透过大殿的窗棂洒落进来,正好将殿内的空间分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界线分明。大殿中很安静,处于阳光下那一半,空气中漂浮着一些尘埃。
殿内众人默不作声,都看向一个地方,那里一条堆积着文书的长案,长案后的座椅还是空的。
其他人都站着等,只有两个人是坐着的,一个是尚书令,黄良,另外一个是御史大夫兼参知政事,司马空。
殿内的光影东移了几分。
一个清瘦长须的中年男子绕过屏风从后堂走了进来,他款步走到殿内正中的长案后,提袍落座,从随行的堂后官手中接过玉印,摆好案上的纸笔,然后抬头看一眼殿内众人,道:“坐下,议事!”语气短促而有力。
此人是李文清,时任中书令,兼任本届政事堂执笔。
众人落座,愁眉苦脸,各自沉默,殿内死沉沉的。
“咳咳”司马空咳嗽了两声,打破这片寂静。
李文清瞥一眼司马空,道:“司马大人,你有事要说?”
司马空竟然没有回应。
李文清见司马空的眼睑沉沉地垂着,似乎就要睡着了,于是,他转而看向黄良,试探性地问:“黄大人?”
黄良回看六部官员,道:“你们先说吧。”他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玛瑙扳指,若有所思。
闻言,户部尚书率先站起身,却欲言又止,只叹了口气就又坐了回去。
工部尚书站起来说到:“渭水中段的清淤工事因经费不足已经延期两月有余,若这么拖下去,今年进了汛期,后患无穷。”
黄良打断他,道:“选首要的说。”
工部尚书顿了顿声道:“需向户部预支三百万两。”
“三百万?”户部尚书几乎拍案而起,“你们工部这是要吃人呐!”
黄良摩挲扳指的手指微微抖了抖,道:“选首要的说!”语气比上一次更冷厉了些。
两位尚书互相瞪了一眼,依次坐下。
兵部尚书则是站都没站,坐着小声嘀咕了一句:“淮北新驻精兵三万,这军需从哪出啊?”说完冷笑一声。
户部尚书听他此言不得不起身抱怨,道:“前年关中大旱,去年又大涝,给各位交个实底吧,长安的粮仓为了救济灾民已经空了,贡赋又收不上来,你们叫我上哪给你们筹钱去?”
工部尚书道:“池县今年可是新开凿了大大小小近三百口盐井。赋税应该又收缴了不少吧。”
吏部尚书道:“洛州的池县可是井盐生产重地,大陈将近三分之一的贡税尽是出自洛州。”
户部尚书摇摇头道:“各位大人怕是不了解此中隐情,我先讲一件事,前些日子伏牛山剿匪,从匪窝查处了五十石私盐,诸位大人也许猜不到,那私盐竟来自楚地,是楚盐!”
“楚盐?!”兵部尚书喊出了声,“这不是通敌叛国吗?”
工部尚书接过话去:“这楚盐它便宜呀!据我所知,楚地一年的产盐量是大陈全境的三倍,加之楚地地广人稀的,自然是有吃不完的盐!”
户部尚书点点头,继而道:“经调查这洛州,幽州等地早已私盐泛滥了,而在这私盐之中楚盐占了大半。”
他说完,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黄良仍旧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司马空仍旧昏昏欲睡。
李文清不经意瞟了黄良一眼,转而道:“听说池县县令前些日子失踪了。不知是否是谣言。”
刑部尚书道:“确有其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连同县衙银库中的存银也凭空消失了,还真是奇案一桩。”
吏部尚书道:“都说这池县盐商富得流油,妻妾成群,这池县县令肯定也能从中揩取不少。”
黄良皱了皱眉,瞪了他一眼,道:“聊正事!”
一众官员回归正题,投票决议了几项开支事宜。
不知不觉中,日隐西山,再无光芒洒落进来,殿内没了界线,整个大殿全部陷入阴暗之中。
李文清宣布散会,然后走到司马空座前拱手行了个礼,道:“司马大人身体欠佳,早些回去休息吧,不必因操心政务而过于劳累。您的身体最紧要。”
会议期间,司马空全程沉默不语,昏昏欲睡,这会儿却突然清醒了过来,道:“这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出一个‘盐’字。”他无奈地摇摇头,连声叹气。
李文清看着司马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伸手扶他起身,又将他送至殿门外。
司马空回身拱手道:“右相费心了。”之后便在侍从的搀扶下离开了政事堂。
司马国公府。
庭院的一棵石榴树上,正有成群的蚂蚁沿着树干上的裂纹爬回地面;池塘里,数尾金鱼浮到水面吐出一堆堆繁乱的水泡;一对燕子离开堂前新巢,低飞着掠过庭院回廊,不知又要飞往哪去。沉闷凝滞在空气中,浮云一重叠着一重,天光即将散尽。
庚羽俯首躬身,将一盏热茶双手奉给座上闭目养神之人。
此人是他的义父,也是他的恩师,是当朝御史大夫——司马空。
庚羽年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街头成为乞丐。
时任长安府尹的司马空便衣巡城,见一群小乞丐摩拳擦掌,争着向街边的一棵歪脖子枣树上爬,试图摘取枝桠上晃动的枣子吃。这群小孩争先恐后,好不热闹,人群之后却有一个小乞丐独自站在一旁,只是淡然地看着那些嬉闹的身影,并不参与其中。于是,司马空好奇问他:“孩子,你怎么不去摘枣子?”
这小乞丐说:“这枣树生长在大街旁,街上人来人往,如果枣子好吃,早被摘光了。”
司马空见这孩子聪慧善察,年纪虽小却一身正气,衣衫破旧却能干干净净,食不果腹却气质出尘。司马空打心眼里喜欢,于是将庚羽带回,抚养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引导他涉足刑狱。
司马空喝过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庚羽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在庚羽的搀扶下,司马空缓走到一树石榴盆景前凝神察看,庚羽弯腰从盆栽一旁的矮凳上拿起一把包金的小剪刀,然后将它递给司马空。司马空微眯着眼睛,细细地修剪着石榴花的花枝,极其耐心,“你最近在暗中调查一件案子?”
他的突然发问,不禁使庚羽一愣,庚羽立即低眉俯首,应道:“是,什么也瞒不过义父大人。”
司马空手中剪刀停了,他继而说道:“别查了,与那件案子有关的人陆陆续续都死了。再查下去,你也会有危险。你动不了他。”
庚羽默不作声,只是眉头紧锁。
司马空转过身看向庚羽,语重心长地说道:“羽儿,我老了,斗不动了。可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大好前程,但是现在你羽翼未满,理应审时度势,藏匿锋芒,不可冒失莽撞。办什么事先考虑后果,三思而后行。”
司马空说完,显露出一些倦怠神色,于是在庚羽的搀扶下来到屏风前的软榻上休息,不一会儿就打起鼾声。
这软榻后有四扇黑漆香檀屏风,分别镂刻着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屏风散发出的香气萦绕着软榻,更比一般的檀香要浓郁几分。这香气似乎有助眠功能,以致司马空睡得格外深沉。
庚羽知道老人家嗜睡,于是欠身行礼后,默默退了出来。
他行走于蜿蜒的回廊中,似乎永远走不到头。一时间,他忧从心起,只觉前路漫漫,曲折往复,令他迷茫无力。
忽然一阵冷风袭来,他停下脚步,走至回廊栏杆处,视线从廊道的卷帘下穿过,看向外面的天空。那里,天色昏黄阴沉,似乎又要下雨了。
昏黄的天际处仍有几只飞鸟在与天意相搏。庚羽望着天边的飞鸟,抓着栏杆的手越攥越紧,指节青白,指甲几乎刺入栏木之中。他将双眸微阖,有一滴泪水顺着他清峻的脸颊滑落,然后寂寂地落入尘埃。
他闭目片刻,微舒了一口气,然后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他款步徐行,神色平静,眸中坚定,似乎方才的迷失无措从未在他的身上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