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空气中弥漫了柠檬汽水味的夏天,实验中学的门口,正巧是放学的时间,朝气蓬勃、青春飞扬的学生们一涌而出,在他们的眼中无疑可以看见宛若星辰的明亮。
让我怀念的、向往的、渴望的明亮。
沈淮安对我说,1997年的元旦节,他跟父母在一家西餐厅庆祝他的八岁生日。那天很冷,漫天的雪花让这个世界变得银装素裹、分外纯洁。他记得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孤零零地吃着面前的培根茄丝意大利面,眼泪顺着脸颊一路滴进碗里,她吃得很快,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把零钱付账,硬币叮叮作响,势力的服务员送了她好几个白眼。正当他犹豫要点提拉米苏还是凤梨奶酪做饭后甜点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间西餐厅里。
这个场景沈淮安前前后后对我说了十几次,直到我终于忍无可忍火山爆发之后,他才略微有些收敛了,改口说,叶思微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女孩。
没错,我叫叶思微,这个喋喋不休的沈淮安是我的男朋友,一个根本不像男朋友的男朋友。我最好的朋友许乐乐曾经对我说过,叶思微,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狗血的男女。我不小心把“狗血的男女”听成了“狗男女”,抓起正在切牛排的餐刀追着她在那家高档西餐厅里狂奔了半个圆周,而沈淮安则不慌不忙地把一只烤得外酥里嫩的多脚虾送进嘴里,动作优雅得像个王子,余光扫到面目狰狞、毫无形象可言的我时,嘴角牵扯起一个无限温柔的笑容。
沈淮安对我的包容和宠溺群众有目共睹,唯独我这个当事人并不太领情。十九岁的夏天,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念一年级,我满心期待的却是一场拉风的离家出走以及与那个小野兽似的男孩的重遇。
我相信在每个人内心深处,总会滞留着一些难以对外人诉说的秘密。我不能像沈淮安一样,轻而易举地像讲故事一样把心里那个小女孩讲给自己女朋友听。在所有人都不曾达到的地方,我也真真切切地记得那个男孩,他曾把红药水泼到我纯白的棉布裙上,然后笑得一脸狡黠对我说,喂,你来例假了。
那年我们七岁,住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里,四周呼啸着黑洞洞的风,随着狂风一起肆虐的还有永无止境的争吵叫骂声、被生活的压力扼住咽喉的男人、无法忍耐却又不得不妥协于贫穷的女人,以及我们这些尚未长成却有些小倔强和自尊的小孩子。
他叫苏牧白,住我家楼下。那样的一张面孔容易让人心惊胆寒,而他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健硕的体格,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上有许多松脱的缝线和污渍,活脱脱一副狂热于打斗的小流氓样儿。严格来说,他的五官还算立体分明,眼神里却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随时都想要把不顺眼的人撕成碎片似的。
他们一家搬来的第一天,我妈就警告过我,你离楼下那家人远点儿,昨天我路过他家门口,你猜怎么着,一把菜刀嗖地就飞了出来,吓坏我了。说完,我妈还用手大力拍了拍胸口以表示她的惊魂未定。
而我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每次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总是加速通过,就害怕那把菜刀会从天而降。可是该遇见的,是迟早会遇见的。
可惜我遇见的不是菜刀,而是苏牧白。
那天傍晚我那个裹着围裙、一身油烟味的妈妈指着敲着二郎腿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爸爸破口大骂,钱没见你多赚,懒毛病倒是养成不少,喊你去买瓶酱油怎么了,不爱去咱就不吃饭,谁怕谁。他仍是一脸无所谓,眼睛盯着电视一动不动,在她爆发前一秒,我接过了她手里那张五元的纸币丢下还没有算完的算数题飞快地冲出了家门,被关在门里的是她的千叮万嘱,记得找钱回来!
然后在楼道里充斥着香烟味的转角处,明明灭灭的灯光里,我看到他蹲在那里,嘴里那支点着的烟冒着微弱的光芒。他看到我下来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嘴里的烟叭一下掉到地上了,他很心疼地拣了起来叼回嘴里,然后冲我大声嚷嚷,找死啊,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童稚且流气的声音随空气传来,从小便被教导要远离坏小孩的我,在看到他独自坐在楼道里抽烟,戾气中带着一丝伶仃的凄楚的时候,心里竟然生出想要跟他说说话的念头。
我小心地路过他身边,借着微弱的光亮看清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衣服上也有少许血渍。那天是我第一次大胆违逆我妈的话,把买酱油剩下的钱变成了一些绷带和红药水。那时候的我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觉得必须如此。
我把这些递给他的时候,他瞥了我一眼,没说任何话只是把东西接了过去,自然得好像我们已认识多时。
在我犹豫要不要帮他涂药的时候,他拧开那瓶红药水洒在我的棉布裙子上,星星点点的,绽开一朵朵红色的花朵,他一咧嘴笑着说,喂,你来例假了。
我脸一红就跑了,心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理他了。
沈淮安说,叶思微,别人都说每个在花一样年龄的女孩子的心里都有一颗美丽的小宇宙,可是你心里却一直住着一只小怪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即使在那之前我以为自己那颗千锤百炼的心脏已经足够坚硬了。
那天我见到了沈淮安的妈妈,她优雅得让人自惭形秽,尤其是那句“叶思微,其实你没有想过,你并不适合沈淮安,你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当然,这句话是趁着沈淮安去卫生间的时候对我说的,她在沈淮安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举止得当、谈吐有理的样子。
我觉得有些好笑,所以那顿饭还没吃完就找理由溜走了。那一切简直就像一场最狗血的言情剧,女主角负气离去,男主角的母亲望着那个背影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那天,我跟沈淮安狠狠地吵了一架。
他责怪我不应该第一次见他妈妈就这么没有礼貌地提前离席。我则是想不出任何理由让自己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吃完一顿我事后一定会吐出来的饭。我还年轻,我尚不明白真正的高手都懂得按兵不动。
沈淮安的妈妈不喜欢我,对此我丝毫都不感到奇怪,像他那样家境富裕、学业优异的男孩子会中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这才值得奇怪。
这是沈淮安第一次这样严肃地指责我,不难想象他妈妈在他心目中有着怎样重要的位置。
我在金灿灿的艳阳下打电话给许乐乐,她一边吹着空调吃着雪糕听我把事情说完,一边毫无迟疑地指责我,叶思微你这个白痴,就算她说再难听的话都好,你也不应该在沈淮安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先自乱了阵脚。
我笑笑没有再说什么,挂上了电话。我沿着灼热的街道一直走,不知不觉来到我们待了三年的高中门口,我们刚毕业学校便重建过了,华丽的大门看上去不像学校,而像是宫殿。
学校旁边那个卖柠檬汽水的阿姨还在那里,恍惚间我竟有种回到过去的错觉。那时候的沈淮安在操场后面的班级自留地开拓出一片喇叭花田,一天课间他拉着我去看,所有的喇叭花竟然组成一个巨大的“叶”字,他站在花田里牵着我的手对我说,叶思微,你不要那么不快乐,我会给你新的明天。
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被深深地震动了,所以我温顺地任由他牵起我冰凉的双手,不去担心如果有一天他放掉了它,温暖背后会不会又是更加刺骨的寒冷。
可是那些内心深处的声音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听。
我在安静的校园里一直坐到太阳西沉,不得不回家。
我从没有想过再遇到苏牧白会是这样的场面。
喧闹的十字街头,他那样醒目地站立在一台更加醒目的机车旁边,纯白色的短袖T恤无法完全遮盖住他手臂上那个墨黑色的巨大纹身,他左手扶着机车的车把,右手轻佻地把一个穿着时尚的女生搂进怀里。那个女生娇嗔地推开他,又被他拉了回去,他们旁若无人的拥抱在一起。
可是在下一秒,他也看见了我,手里的动作僵硬地停止了。
那是他,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十一年的苏牧白,一样闪烁着侵略性的眼神,一样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笑容,仿佛我们从未分别过。
他朝我走过来,四周明亮的光顿时了色彩。
嗨,好久不见。
我怔怔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愈加轮廓分明,像那一年他初次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友善地递上绷带和红药水,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动容。
她是谁,没看出来你还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哟。刚才和他亲热的女生不满地问。
苏牧白皱了皱眉,显然对她说的话很反感,反问她,那你又是谁,我用得着跟你交代么?她瞪了他一眼,气恼地转身走了。
一秒钟后,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走,我请你吃饭。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迈上那辆机车,他把机车帽套到我头上,说了声,抱紧喔。然后在巨大轰鸣声中,机车像是离弦的箭,嗖的一声驶了出去。
十五分钟后。
我像是做梦似的坐在苏牧白的对面。这个并不太卫生的面店里人头攒动,形形色色的人来往着,我局促地坐在那里,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两碗牛肉面,不知道如何是好。苏牧白把筷子塞到我手里,喏,吃吧,别看这个店不怎么样,这里的面真的是很好吃喔。
我们中间隔了十一年的时光,如今他却真实地在我面前,毫不陌生地请我吃一碗面,我的眼泪几乎就要掉下来。
苏牧白说得没错,这里的面的确很好吃。只是他还是跟十一年前一样无赖,在吃过面之后一拍后脑勺,糟了,我忘记钱包没带出来了,这顿你请,下次我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我从书包里掏出钱来付账,暗笑这个苏牧白连混吃耍赖时拍头的动作都如从前一样。
那年他把红药水洒在我的裙子上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只是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恶狠狠地对我说,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不然捅死你。
那时的我并没有什么零花钱,奇怪的是我居然也不怕他。我站在原地不动,倒是他被我的镇定扰乱了,冲我大声吼,看什么看,没见过抢劫吗,我再说一遍,把钱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