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九)
王敦二十二岁尚襄城公主十八岁。二十七岁他平吴归来,送不及二十四的襄城公主陪葬景帝。五年婚姻,怒多乐少。
尚公主本就是苦差事,王敦性格内向,气量不广,不喜啰啰嗦嗦的老妪和尖酸刻薄的少妇。杨皇后母仪天下,心细如发,对公主驸马生活关心备至。于是,皇后口谕日日驾临,公主作妖夜夜翻新。王敦不胜其扰。
王敦内宠极多,在他看来都是不声不响,也不知是公主话多,还是同性相斥,襄城誓要将王敦身边的莺燕扫荡干净。这惹怒了王敦,于是襄城灭一个内宠,王敦睡一个公主的公婢。夫妻两个竞赛般的将王府的气氛搞得日日戴孝,夜夜哭坟。
王衍正室郭氏死的早,王衍本人内宠多过王敦。襄城看不顺眼,也要教训公公,什么“修身养性”、“纵欲败礼”、“宠多而子危”,帽子一顶一顶的扣。王衍脾气修养已近无我境界,见公主如此关心他的房中兴衰,感激涕零,多次上表,赞美襄城的妇德。帝后非常高兴,亦对襄城多加褒奖。
襄城有苦无处诉,心情更加阴沉不定。王衍正室只有一女,乳名景文。与王敦岁数相差很大,王敦可怜妹妹母亲早亡,父亲又不大重视女郎,成年后,对王景文多加照拂,常常接在身边说话。襄城越看王景文越觉得碍眼,她说话开始夹枪带刺,慢慢王敦与妹妹有私的传闻在王府不胫而走。王敦听了冷笑,不予理睬,王衍恬淡,装作乌龟。看不下去的是常山。
常山公主为人有些侠义,初以为是景文妖孽,便使人王府里打听,发现原来是姐姐疑神疑鬼,神智不清,她便出头把景文接进宫里,放在自己身边。后来常山嫁王济王武子,不方便再照顾景文,王景文又回到王府。彼时,襄城迷恋玄老仙药,不再关心王家房事。景文的日子才正常起来。
再后来,襄城食仙药飞升。王敦出殡后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将公主手下的所有陪嫁宫女都送给了与他平吴的悍将为奴。常山听了,怪王敦凉薄,但想想景文,又说不出什么了。
一次,驸马王敦与驸马王武子家宴,酒至半酣,王武子说:公主是晋室瑰宝,千人娇宠,万人仰慕,你我二人皆天之骄子。
王敦说:皇帝英明神武,皇后慈恩简让,常山公主(皇后亲生),晋室瑰宝,不错。但还有的人,只是幽冥城里贿赂了地鬼,夺了别家的福运,投成了公主,这样的人,只要不作妖就很好了,又怎么可能是瑰宝?
王武子听了哈哈大笑。
王导陌上寻芳,亦曾羡慕堂哥尚公主,问王敦:尚公主是何幸福?
王敦说:是吃枣吞豆的幸福。
王导不解其意。王敦说:敦军旅之人,风餐露宿,不识繁华。初尚公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以为果,遂食之;既还,又见婢擎金器盛水,琉璃碗盛黄豆,以为军中豆羹,倒豆于水中而饮之,味同干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与不解,捉婢问之,婢曰:枣以塞鼻,豆为除皂;公主戏将军,掩众婢之口,不语之将军,将军中计已。
这就是吃枣吞豆的幸福。
王导漠然良久说,处仲不易。
(这段改自《世说新语》一日王导问王敦,娶公主是什么样子的幸福,王敦说是吃枣吞豆的幸福,王导有听没懂,王敦就解释,他一直生活在军队里,对繁华的生活并不熟悉,与襄城公主初婚,上厕所,发现厕所有一盒子枣,以为是零食,就吃光了。出了厕所看到洗手水和洗手的澡豆,以为是军队里的干泡饭,就把豆子倒进水里,喝了。众婢女笑话王敦,王敦不明白,抓住一个女婢问,女婢说,公主和将军开玩笑,厕所里的枣是赛鼻子用的,为了防臭,洗手水和澡豆是除污用的,公主不让告诉将军,将军中计了。王敦说这就是娶公主的幸福。王导听了之后觉得王敦也挺不容易的。)
因为这些过往,王敦成为鳏夫后,王衍便没再催他再娶。这好容易唤来的平静每个人都很珍惜。近日王景文婚事初定,王衍轻飘飘的问王敦:今后什么想法?王敦眼睛不眨说:饮马渡长城,战死沙场。王衍说:有志气,男儿当如是。自此这个话题便彻底搁下了。
王导向贾谧叙述最后这段故事时,加上了他自编的动作,将王衍如何仙风道骨,王敦如何气壮山河学了个十成十,笑得贾谧差点从马上摔下。
贾谧信了,为何东京上到皇帝百僚,下到贩夫走卒,都喜欢王茂宏,他实在太过伶俐。一个有大志的人,通常不将心思花在人情的最细枝末节,而王导似是不在意,他今日逗趣,用的是真性情,不做作,又过了很多年贾谧发现王导壮烈,用的亦是真性情。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将打猎的正事隔了下来,收获有限。
日照当空,晌午已近,王敦早已令手下将上午收获的猎物,剥皮放血,洗净了插上铁签,放在火上烘烤。等杨骏一行人回到营地幄帐,美食美酒都已准备好了。
杨骏今天心情很好,左边坐着他的弟弟卫将军杨珧,右边坐着王敦。今天一路上王敦都在队伍最后,并未与杨骏多话,想来一会儿推杯换盏,戎狄奴叛乱的疙瘩就算揭过去了。
贾谧与王导连席而坐,二人语气亲热,似是没注意周围人的动静。
杨骏吃了两杯酒,忽然说:“往日都是罚猎物最少的人给大家舞剑助乐,今天换个规矩,让猎物最多的那个舞剑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无异议,于是杨骏的弟弟杨珧站起来说:“今日侥幸猎得最多,但没有鼓点助兴,我实不会舞剑,不知哪位同僚愿意为我击鼓助兴?”
这是明知故问,若问击鼓,王敦名扬两京。
王导笑着对贾谧说:“看看,发难了吧。”
贾谧听他语气轻松,显然没将事情看得太重,也就点点头,并不如何注意。
王敦令下人将他常用的羯鼓拿过来,放在腰间:“文琚(杨珧)可有擅长的宫商?”
“就来短歌行吧。”杨珧也不谦让。
王敦便依他意思,敲起了短歌行。这是从曹魏至晋室最流行的曲子,所有人都很熟悉,很快大家就跟着王敦的鼓点沉浸在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壮志未酬的豪情当中。杨珧也不差,几个起跃,都很精彩,只是他剑尖指指点点,都在王敦脸上,挑衅之意,呼之欲出,王敦脸色不变,只是鼓点忽然急促起来,铮铮战鼓催促着杨珧的脚步,带着他一个动作未老接下一个动作,再无余力在谁眼前瞎晃。
贾谧觉得好笑,问王导:“处仲如此,国丈更不原谅,何苦呢?人家无非就是要他丢个脸面。”
“你不知道他就是如此,最讨厌受人挟制,必要冲过去,叫人知道他的厉害。平吴时他在吾父帐中,冲锋陷阵必定一马当先,他手下将士也都是浴血之士。每每说起,吾父都是赞不绝口。说见了王大郎,始知项羽韩信之勇猛竟非世人妄言。”
贾谧点头。
一曲终了,杨珧气喘如牛。眼神不善,就要发作。贾谧只见王导忽然起身,朗声说道:“卫将军剑舞如虹,若再跳下去,今夜贵夫人定要跳脚。”
王导语言诙谐,他话音一落,连杨珧都跟着不好意思的笑了。
“请将军让小弟献个丑。今日小弟猎物最少,已准备了彩头,若不表演,岂不浪费了之前抓头跺脚的一番心思?”
众人又是哄笑,王导也就借势将杨珧劝了下去。他走到王敦跟前:“堂哥敲一段最喜欢的凤求凰吧。”
王敦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王导:“你又不是淑女佳人,谁要与你敲凤求凰?”
这下大家笑得更欢,王导自己也笑了。贾谧见时机已到,主动起身,一拱手:“茂宏今日受我连累,还是让我唱一首宴饮诗助他舞剑吧。”
宴饮诗司马懿所作,无人敢有意义。清清喉咙,贾谧就用短歌行的调子唱到:“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逢际会,奉辞遐方。将扫芜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他歌声顿挫,配合王导略微轻灵的舞姿恰到好处。
一曲终了,还不算完,贾溢又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铁签,敲击一旁装水的陶罐,接着唱到:“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人生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扬。苹以春晖,兰以秋芳。来日苦短,去日苦长。今我不乐,蟋蟀在房。乐以会兴,悲以别章。岂曰无感,忧为子忘。我酒既旨,我肴既臧。短歌可咏,长夜无荒。”
这是陆机所作短歌行,风格拟古,配合短歌行悲怆的曲调,王导俊秀挺拔的身姿,引人痴醉。
二曲终了,一众将军高声叫好,杨骏也似被气氛打动,只与王敦推杯换盏,不再为难。
王导回到席上,笑着问贾谧:“你准备好的?”
“这世间总不能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吧。”
贾谧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给王导斟上酒:“今日与君畅谈,甚是痛快,几日后便是春分,我早已备好了醇酒美人,请茂宏、处仲到府一聚。”
“不敢相负。”王导接过铜杯,将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