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十)
几日后,王敦、王导果然如约而来。进入郡公府,两辆羊车,两匹骏马,四个随从早已在经等候他们。迎接王氏兄弟的是二个从五品的郡公府武官,李雄亦陪同在侧。他见客人到了,恭敬问道:“两位贵人是要做羊车还是骑马?”
“这有什么讲头儿?”王导问。
“郡公府地大,有坞田百亩,府中平日待客,皆以牛车、羊车代步,而不设马匹。郡公追慕先帝爱农,怕马踏农田,伤了天下根本。两位贵人骑术非凡夫所及,大朗为贵人改了规矩,若贵人要骑马,也是可以的。”
王敦笑了:“入乡随俗,就架羊车吧。”
于是二人各架一辆羊车,由仆从引道,前往荷园。
进入荷园,王敦顿觉此处景致颇为熟悉,一弯池塘伴着回廊,回廊两侧挂着竹帘。回廊通幽,几个回转,便来到正堂。
“贾三娘上次就是在此地大闹杀人?”王敦笑着问。
“就是此地,我还以为见到了仙娥,原来是夜叉,不过夜叉也是美的。”
王导自嘲。
引道的仆从没有停下脚步,两人绕过正殿,后面又是曲折回廊。王敦此时不再疑惑,说道:“这庭院定是仿金谷园所造。石崇(金谷园是石崇的私园)倒也大方。”
“他哪里是大方,贾长渊(贾谧)是他的主子,主子要他仿造,他能不答应吗?估计哭死的心都有了。”
王敦也笑,转眼工夫就走进了一座小巧庭院,庭院里站着三个人,贾谧领着贾午、司马昭和已在门口迎接王氏兄弟。
“夜风袭人,还请两位入席闲话。”
贾谧当前一步,引王敦走入一间小室,小室里面只有五个席位。贾谧做主席,身后站着一个妇人,着装与其他女婢不同,王敦想这是他的内宠了。李雄亦在旁伺候。贾谧引王氏兄弟入座。王敦、王导坐在左边,贾午、照和坐在右边。
入席后,贾谧开口介绍:“虽然你们都已见过,我还是要一尽地主之谊。处仲,茂宏,这是我两位妹妹。贾午,行三,与太子妃同母所出。阿和出身司马琅邪,虽未有封号,身份与县主无异。王氏兄弟,乃晋室贵戚,处仲官拜大鸿胪,茂宏为东阁祭酒,乃你等父兄同僚。”
四人作礼。身边已有人将酒杯倒满。
贾谧端起酒杯:“处仲将做我内兄,茂宏与我脾性相投,一见如故。此处与荷园不同,乃宴请亲人故旧之处,竹帘屏风都不曾设。即是亲戚,想来大家也不会尴尬。我先代吾父敬处仲与茂宏一杯。”
贾谧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四人跟着杯干,贾谧接着说:“照和虽为我义妹,平日孝敬义父义母更甚于我兄妹,阿兄谢你平日谦恭礼让,请饮此杯。”
照和站起身,连说不敢当。王敦看她今日比上次偶遇更添犹色,不禁想起司马睿醉酒时的一些疯话。他知司马睿家父子兄妹三人感情疏离,只是情薄血浓,司马绍一举一动都像司马睿;司马照和进退之间又像极了司马绍。若说三人有意模仿,实在说不通,只能归根于血浓于水,老天之斧工。
贾谧见照和喝了酒,继续说道:“众人皆知阿和我与贾家渊源甚深。然外人只道阿和受郡公以及先母李夫人喜爱养在贾府,却不知内情。今天来的是亲人,我便和大家说说贾府旧事。
先母李氏,乳名婉儿,是乃前朝李丰李宣国之女,婚后父母感情甚协,有我与阿荃两个孩子。后李宣国被夏侯渊所累,见恶于太//祖,先母受连累,被判流放凉州边境,连我与阿荃都未得到赦免。吾父不忍先母一介妇人独自抚育两个幼童,幽居边塞,他不仅一路托人护佑先母入凉州,还经常前往凉州探望。同时为安太//祖之心,吾父又娶郭仲南之女郭氏为妻。
世人皆传郭夫人悍妒,这是妄议。郭夫人性简重,持家严苛,与先母不同。下人嚼舌根并不知内情。那几年吾父上凉州探望先母,若没有郭夫人两京周旋,一路遮掩,怎会多年无人知晓,郭夫人之恩,谧不敢。”
说完尽饮杯中之酒,贾午也跟着还了一杯,像是替郭夫人成了贾谧的情。
“凉州胡汉杂居,胡人杀汉民,汉人杀胡商之事多有发生。吾父日夜为先母担忧。一次也是巧了,一群胡贼抢劫先母所居镇落,吾父恰在先母身旁,他是大将军,提刀杀了十几个胡贼,只可惜胡贼人众,吾父以寡敌众,逐渐不支,我与阿荃眼见就要丧生胡贼刀下。这时一众府兵忽然从天而降,杀光了作乱的胡贼。吾父看出这群人不是凉州人士,就自报家门与府兵主人相见,那主人就是荀夫人,阿和的生母。”
这个转折不新鲜,王敦早已猜出当年荀夫人定与贾家相识,却不知道还有相救贾公,李夫人之情,他向照和望去,只见照和目下有泪,楚楚可怜。
“荀夫人出身关外,为诸葛先夫人所不喜,左将军(司马睿)无法,只得令荀夫人以归宁为名,搬出王府。荀夫人跋山涉水,她两个孩子随行凉州。我就是在凉州初遇了豆丁阿绍和小丸子阿和。”
贾谧见阿和悲伤,故意逗她,听到儿时小名,她果露出微笑。
“吾父见荀夫人,两人有一番长谈。吾父有感荀夫人为人果敢仗义,遂献一计助荀夫人长子归王府。荀夫人听后,思虑良久,为了阿绍前途,忍痛将阿绍交给了吾父,并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吾父带着阿绍与我回转两京。阿绍借由吾父与国舅王君夫举荐,回归琅邪府,我则回乡侯府,那时朝中非议甚多,种种谤诲,吾父皆一人承担。先母那边,则由荀夫人代为照顾。离开凉州时,阿荃七岁,阿和只有两岁。”
先母有荀夫人和府兵保护,我吾父便在京城安顿下来,他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对他越加信任,吾父一直盯着凉州军情,从未有一人敢放松,但还是出了事,当时的凉州刺史自顾不暇救人,无法派兵救援。荀夫人被匈奴人所害,先母带着阿荃与照和,在荒野流浪七日,先母没有口粮,为报荀夫人救命之恩,她把一路所获的吃食都给了照和,可就这样,当三人终被凉州兵马寻到,阿和已因饥饿,昏迷不醒。
先母每说到这段经历,就流泪不止,说对不起荀夫人,对不起左将军。也是上天保佑,阿和总算撑了过来,吾父收到凉州军报后,带人赶到凉州刺史府,不顾众人反对,将先母接回了长安,先母先居外室,过了整整两年才二进乡侯府。我与阿和也是那时才重逢,她从一个小丸子变成了甘蔗杆,我根本认不出来。”
照和与贾谧举杯,两人皆一饮而尽。
杯置案上,贾谧叹了一口气,看着阿午说:“你也是那时第一次见阿和吧。你二人八岁初遇,一同于侯府长大,不分大小,亦不分彼此,同吃同睡,连太子妃都妒忌,说没见你对她这个姐姐如此之好。”
“我从未对谁如此之好。”贾午谁也不看,只自斟自饮。
贾谧又叹气:“后来李宣国案被皇帝赦免,吾父立刻将当年荀夫人救命之恩报与琅邪王,左将军怜阿和凄苦,跪求琅邪王妃诸葛先夫人,诸葛先夫人才最终答应让阿和回琅邪王府,这是吾父私下所说,便是阿和可能都不知内情。”
照和低头不语,她知情,是琅邪王府下人对她说的。初回王府,郑夫人对她冷淡,照和小心侍奉,仍无好脸,后来下人偷偷告诉照和,郑夫人心疼左将军为照和回府,跪了诸葛夫人三日,所以才不喜她。那时照和一心想要离开王府,对生父之情并无太多触动,这一两年才慢慢体会到司马睿的无奈与哀情。
“阿和回琅邪王府本是喜事,可惜先母思念女儿,阿和离去后,她身体每况愈下,阿午熟知先母心结,便趁贾府大人不注意,偷偷将阿午带回了长安,阿绍后来常说,阿午狡诈,自小便可以看出,她骗郑夫人说吾父有急事传阿和入宫,就这么将阿和偷走了。”
说至此处,照和忽然开口:“我那时在王府住得并不轻松,日夜思念郡公与李夫人,阿午那时带我离开生父,照和不孝,心里反而很开心。阿午,照和敬你一杯。你我虽不是亲姐妹,情义更胜姐妹,照和多年蒙你照拂,早把你当作至亲之人,若有小错,望你不记怪。”
她说着也不等贾午回应,先干为敬。
贾午并不看照和,“你无错。”说完亦将酒饮尽。
贾谧看着二女继续说:“先母最后几年身体不好,那时阿荃已做了齐王妃不方便走动,我虽两京跑着,必有很多缺失,先母得阿午病床前尽孝,后丧事亦由你代为操持,谧感激不尽。”
贾谧举杯,贾午终于转了身子,她坦然凝视贾谧,两人喝了一杯。
“先母忌辰便是这几日,你二人去岁便是此时回归郡公府,咱们兄妹终于团聚。这一年来,有你们在阿父身边,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太子妃在宫里知道贾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不知道有多安心。我今日重提旧事,就是希望亲人之间精诚团结。过去因为误会,可能心里有了成见,今日将事情说开,再不可如此。”
说着贾谧敛容正色,向众人举杯。
王敦明白贾谧今夜将家丑说给他与王导听,不单是为了解开仇怨,更有共荣之意,而这未必是他个人的意思,更可能是贾充的意思。贾充身为郡公,不能躬身下体结交朝中青年才俊,贾谧是他的触手。
王敦想起日前王导对贾谧的评价:此人机智旷达,处仲可以放心。再不犹豫,道:“贾公高义,荀夫人侠义,李夫人忠义,县主身世坎坷,与三娘姐妹情深,这杯酒,我也敬诸公姊妹。”
贾谧盯着贾午,贾午终于抬起头来,她今夜第一次将身体转向照和,平静道:“我说过再没人会比我对你更好,这话我今夜重提便是要与过去作别,今后你可心安,咱们还是姐妹。”说着她最后一个举杯。
见四人响应,贾谧终于松一口气。今夜他于朝中俊杰,两个妹妹跟前展现了一把郡公长子的权威与才情,恩威并施,换得众人归心。他心中喜悦,便遣人唤乐工献艺。
贾午听见了,说:“何必叫外人入室,我听说王处仲善鼓,可否请处仲为我等击鼓,以助酒兴?”
不等贾谧开头阻止,便听王敦开口:“这有何难,吾亦听说三娘善舞,何不献上一曲,同为众人助兴?“
统共就五个人,你们俩若要斗狠,剩下还有群众吗?王导心说。
“既然大家兴致这么浓,不如我也献丑,与三娘共舞可好?”王导打岔道。
“这可不好,我不会与男子同舞,不若我与阿和同舞,处仲击鼓,可行否?”
王敦不语,他微笑的看着贾午,没有回应。
“男子剑舞,击鼓助兴,女子婀娜,何必舍琴筝,而求战鼓?我愿鼓筝,助两位女郎一曲如何?”
王导轻描淡写的说。
“好,就依茂宏之意,取我筝来。”
贾谧豪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