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点燃了一根烟,他坐在窗户旁的书桌上,昏暗的阳光与凌乱的书本交欢着,有回忆的呻吟。他开始思索起什么事情来,一件他早已忘却的差不多但又难以抹去的东西,故乡的味道!他们是这样称呼着的,他们说那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味道,有泥土味和香草气息。可是沈言能回味起来的只有自己的懦弱和猪圈的臭味。
母亲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奶奶的身体不好前阵子突然晕在了屋前,怕是时日无多了!父亲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母亲由于一直以来的胃病所以不能长途奔波,便留在家里照顾外婆。
特意嘱咐着沈言赶回去看一眼,说起来他已有七八年没回去过了,上次还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回去了一次。现在自己已经毕业一年了,若不是这次的电话,他恐怕都快将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割去了。
沈言将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合上了刚看完的一本书《熊镇》,虽然自己在故乡的记忆没有“熊镇”那么的痛苦,但却也是一些不堪的画面。但这些都和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关,她具有所有书本上描述老人的那种慈祥和蔼。她卷的烟叶总是那么的光滑,像一根小小的竹棍。她总说着之前的故事和她的男人,那个在她三十岁的年纪就去世的男人,说沈言和他一样有文气。很难相信这是对着一个整日在田野滚来滚去的小屁孩说的话。
不过沈言却一直记得,似乎是一种心灵的干预,离开故乡的他的确对文字起了兴趣。从他五年级看的第一本《三国演义》开始,他与书便结下了缘分。当身边的人在玩弹珠,他看书,当身边的人看《铠甲勇士》时,他也在看书。但沈言的语文成绩却是十分的差劲,作文得过八分的他确实不配称为一个看书之人吧。或许在刚离开故乡的他看来,看一本书远胜过它本身的内容,更多的是一种逃避,逃避过去的屈辱。
高中时沈言的写作功底有了长进,得过几次所谓的优秀奖。至于名次这种东西似乎和自己无缘,所以得奖这种事也只有班上的人知道。但对于他的信心还是有所激励,所以也埋下了一个作家梦的种子。种子开花了,如今自己却是一名游戏公司的推广员,过着朝九晚六,做五休二的安稳日子。谈不上忙,却时常感觉时间不够用,城市的拥挤让他在某个时刻会喘不过气来。
沈言干脆辞了职,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吧,回去好好休息一阵子。上司啰哩啰嗦的讲了一些碍于情面的话,故作着嘘寒问暖我是否有什么困难!真是可笑,我有困难你会帮忙吗?当然还是要说上几句好话,表示对公司的感情,自己没有什么怨言之类的。像我们这种没多少业绩的销售人员离开公司本就是符合这所城市的节奏,少你那点努力的汗水也不能帮公司上市。
换言之,如果你是个技术人员或者发表过什么论点的什么专家,他们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不过沈言也表示理解,如果自己开家公司,像自己这种人他也不会怎么放在心上。
沈言订了一张高铁票,去楼下买了一条七块的大前门。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老板娘看着正在拆烟的沈言问道。老板娘是安徽人,有一个儿子在附近上幼儿园,至于她的丈夫没怎么见过,平时店里都是她和她妹妹一起看着。沈言每天下班都要来买一包烟,有时候会闲聊几句,也算不上太熟。
“公司安排明天出差,所以今天就早点回来了。去一趟北京,那边没这一口就来多备点货。”沈言随口扯了一句谎,出门在外自然要说些脸不红心不跳的谎,不为得到什么,只为一种安全感,像龟壳一样的安全感。
沈言回家收拾了一下行李,发现自己没有多少衣服,大多都是夏季的短袖春装,羽绒服只有两件,索性就只简单带了两三件卫衣和一些内裤。接着从书桌上挑了一些书塞满了行李箱和背包,回去正好也可以看看书,同时给奶奶读些诗歌听。不知道是不是遗传,沈言的奶奶年轻时也非常喜欢看书,大多是一些诗歌和小说。据说是从爷爷也喜欢看书,自打结婚后便也看了起来,爷爷去世后,看书似乎成为了她的一种寄托,一种记忆的陪伴。
吃完外卖后,沈言点起了烟,放了一张CD,是花儿乐队的《幸福的旁边》。大张伟稚嫩的奶音夹杂着淡淡哀伤的曲调在房间内缓缓下沉,压下了几片烟灰。
一夜无话,无人可话。
沈言经历了人群的洗礼后,总算是来到了天堂——自己的位置。由于是首发站,所以没坐下多久,旁边位置的人便提着行李箱来到沈言的身旁。是一个女孩,扎着单马尾,看样子年纪也不是很大。穿着一件不知算是淡粉色还算是白色的毛料大衣,过膝,脚下是一双运动鞋。
沈言下意识的起身顺便帮女孩将行李箱放到了顶上的行李处。她道了一声谢后便坐了进去靠在车窗上拿出了耳机。沈言还以为能攀谈几句好渡过这漫长而枯燥的旅途,不过看样子是不大可能了。沈言最后看了看闭着眼正享受音乐的女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坐回了位置上。
(二)
对于刚来到这所山城的六七岁的孩子来说,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四处乐此不疲的蝉鸣,赤脚奔驰的小溪,一颗等待冒险的心。
由于父母工作繁忙不能常常照顾自己,所以便将他送到了数千里的外的奶奶的怀里。在这里他将开始读一年级,和一群村里的小屁孩一起背着书包,跨过蜿蜒曲折的山路。他不应该这样想,毕竟自己也是个小屁孩,身上的书包从来就是歪着的,貌似设计的原样就是这样一般。那时候的他说实话不太惹人喜欢,外加上自己刚进入这个“冒险小队”。
对于小孩子来说,喜欢和讨厌你本就是很简单的事,这也怪不得他们。如果换作自己的父母见到一个满脸鼻涕,黑不妞秋的小屁孩估计也得保持一些距离。
他也不知道为啥变成这样,估计是不爱洗澡的原因。之前在上海都是父母替自己洗,来到这里之后,奶奶和伯父、伯母也似乎并不把什么洗澡之类的事情记得太深刻。他们每日夜里睡去之前都还在想着后山的烟叶、玉米之类东西。仿佛剩下的半生力气都刻在上面了,梦里或许都是一片片的金黄色的玉米味。
沈言不爱洗澡,所以身上有气味,但他自己闻不到。说实话大多数人觉得自己的屁都没那么臭,有的还会用手掌接上满满一手来品味一番。同村的几个和他一起上学时都是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仿佛他随时会爆炸一般。孩童时期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憋不了什么话,所以他们会明说自己像屎一样的。开始沈言会用石头扔他们,有时候会把他们推向庄稼地里去,但奈何人多,每次他动手之后都会被整的明明白白的。
那时起,他就在心里造了一张名单,把这些人的名字都一个个的记在上面,许下心愿以后一定会报仇。但也不是这一行人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比如沈虎和沈小兵。他们年纪稍长他几岁,扮演着这一行人的小队长之类的角色。每次大伙们做的格外过分之时,他们会提醒一下,但也就仅此而已。他们能帮自己的一点忙主要是因为他们的爷爷的父亲和我爷爷的父亲是亲兄弟,这种久远的血缘关系可能也是他们家里人嘱咐了的。
此外一行人的还有两人女孩,可能是出于女孩早熟的关系,再加上是农村的女孩,所以也不参与他们讨伐我的幼稚游戏中。
一个叫苗媛,是一群人中沈言最讨厌的苗涛的妹妹。和他哥哥那一言不合就动手时不时满嘴跑火车的个性不同,苗媛则是一个闷油瓶,一路上从不讲什么话。他的所有意见和想法都是随着另一个女孩马小燕。虽然她对沈言没什么恶意,不过每次看着她那和苗涛一样红的像油漆的脸就也燃不起什么善意。他们家是遗传的大红脸,他父亲外号就是“猴屁股”!
另一个女孩马小燕沈言倒是喜欢得狠,不仅长的干净而且穿得也干净,她身上种有一种淡淡的香味,有些类似糖果。惹得沈言每次都想往她那梨子般的脸庞咬上一口,不知道味道是酸是甜。
马小燕除了长的好看,而且还十分有本事,一但这小队里有哪个家伙不安分,她便冷冷的走到身旁然后伸出那小手猛地一拧,保准几秒钟后便听到一声猪叫。而且最重要是事,你还不能还手,否则沈虎和沈小兵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这主要还是得益于马小燕的姐姐马小芸,那可是她们村里生的最水灵的小姑娘了。不仅读书成绩好,而且多才多艺,唱歌跳舞样样能来。不过由于她已经上初中了,所以自己从没有看见过。马小芸每次回来的时候沈虎和沈小兵两个家伙就会去跟在后面伺候着,貌似电视剧里太后身边的公公一般。这些事也是他听小队里面的人说的,所以马小燕那可是手里有“尚方宝剑”的人。
车窗外的人渐渐少了,不久后车便开动了。缓缓驶出车站,然后速度渐渐起来,窗外的景色开始扭曲,慢慢的滩成了片片波浪。外面下着冷,隔着车窗能感觉一种湿冷,车厢内暖流也无法烘干。身旁的女孩似乎已经熟睡了,沈言拿出耳机打开音乐app里收藏的专辑。然后挑选了一张《城市小说选集》,虽然这张CD的曲风似乎有些千篇一律的感觉,不过那粘粘的女声倒是挺似乎这灰蒙蒙的雨天。听着歌他仰起头来,眼前浮现着一副画面,灰色的铁道上一辆火车飞速的在雨中奔跑,它孤独而固执,只为了下一站那不到几分钟的温暖,这个时间路上没伞的行人想来也是如此,躲躲藏藏只是为了赶紧回家。渐渐火车的驶出眼眶只留下密密麻麻的雨点,似乎像老电视的雪花点。
沈言所去的地方应该算是家吧,毕竟二十几年的记忆中,那几年的记忆一直在脑海的表面没有沉沦。甚至沈言连前两年大多事和人都记不大清楚,反而那十几年前的孤山上的人事草木还记得那么清晰。
实在有些无聊,沈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和一瓶矿泉水。矿泉水放在前面小桌子的左上角,然后开始翻阅起手中的书来,书是一本短篇小说集,双雪涛的《飞行家》。毕业后沈言就很少去看长篇的书了,时间上不太充裕,而且读的也越发没有耐心。他记得最后一本貌似还是《崩溃的帝国》,只看了五分之一左右。所以现在大多时间还是选一些短篇小说或者随笔和诗歌来看,全当是填补一下每天残存不多又苍白的时间罢了。
外面的雨愈发大了,夜也黑的干净,各色的灯光眨着眼睛欢迎远方到来的客人,希望他们停住脚步在此落下疲倦的身体。
沈言读到《北方一无所有》这篇文章时,他感觉自己右手胳膊被人碰了碰,深入文字臆想的他连忙脱身出来。他拿下耳机看了眼旁边已起来半身的那个女孩,眼睛还有些迷糊,似乎是刚醒。沈言连忙起身退到过道上,女孩道了声谢后便走向卫生间的方向,上面绿色的“无人”二字显得格外让人安心。
从刚刚到现在这女孩对自己的话貌似就只有“谢谢”了,距离感让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书也合上。自己难道看上去真是一个冷冰冰的陌生人的模样吗?沈言看着车窗上的淡淡的倒影,只是不爱笑罢了,普通的脸蛋,普通的短寸头,脸色似乎有些颓然不太阳光啊!沈言努力的挤出一丝亲切的笑意,却实在是难看的吓人。
不知这次回故乡若是遇到那些人,自己又该和他们聊些什么,最好是别遇到吧,不过其中几个我家是亲戚恐怕过年是肯定会见到的。若是遇到了她,我又应该以什么状态去面对呢?这么年了恐怕遇见也分辨不出彼此了吧?
正当沈言想的入神的时候,那女孩便出了卫生间缓缓走来。待到她进去后,沈言回到位置上继续看起书来。这本书好看吗?突然间一旁的女孩开口问道。还好吧,短篇小说挺适合消遣时光的!沈言笑道,笑容依然是那么难看。
“唉!我已经好久没怎么看书了,准确的来说是自己感兴趣的书,为了考试每天都强迫的塞进一些干枯的知识,感觉似乎得了厌书症现在。”女孩叹了口气,孜孜不倦的说着。沈言想一边微笑看着她说,但又怕脸色上露出什么不礼貌的表情,所以便一边看着书一边听着她说,其实什么什么也没看进去。
“厌书症?”挺有意思的啊,你是学什么专业的?沈言问道。一生都在考证的专业,会计呗!女孩调侃着。你呢?毕业了还是也在读书?
“我已经脱离苦海了哦!”沈言合上书笑了笑。“真好啊!羡慕,现在做什么呢?作家吗?”女孩放低了椅背半躺着问道。
你怎么会觉得我是作家呢?我长着一张苦瓜脸吗?沈言有些好奇。我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想到这么一个词了,那你是做什么的呢?女孩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我已经辞职了,所以目前是无业游民!”沈言想了想实在不好开口说自己是个干销售的,虽然他也没有看不起这份职业,毕竟对于一个专业能力不太强的人来说,销售这份工作是最适合去拼搏的了,通过自己的努力依然可以在学历不高或者学校里面压根没学到什么的人达到某种地位。但是这位女孩猜测了一个作家,我若给出一份“销售”这样都答案,实在有些幽默了。
这样啊,准备年后在找吗?女孩问道。年后可能不会回来了吧?我奶奶生病了,可能会照顾一段时间,所以先在老家那边发展吧!沈言回应。你老家是哪里?山城重庆!挺好的地方啊!发展也不错,关键是好吃的多!女孩笑盈盈的说着,眼眶里面似乎正放映着《舌尖上的中国》。
“嗯!”沈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女孩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沈言的突然沉默似乎有些失礼,她也收回了即将涌出的话语。
沈言看着车窗外已经渐渐稀少的繁华灯色,大地的肌肤也渐渐有了臃肿的迹象,一处处缓缓探出头的小山丘正在窥视着被减去十余年光阴的源头的某个时间。
这里的夏天最让人心烦意乱了,有时候真想给老天爷一刀子威胁他收回这项“四季工程”。秋冬和春季还好,因为大家都穿着不少衣服,而且体育课也都大多在教室进行,或者放任大家行动,这样就不用留太多汗。沈言身上的气味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挥发能力。可是一到炎热的夏季,沈言就必须忍着苦暑的温度穿着好几件衣服,宁愿绕那么大的一圈却不愿意去好好洗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颗小脑袋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啊!就算沈言全副武装依然掩盖不了着身上的味道,其实说实话他自己也闻不到,就像大家去闻自己的脚和内裤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若是换成闻别人的那么想想就让人浑身哆嗦。这样沈言依旧还是个“臭小孩”,另外还赠送了学校那个“怪物”的称号,如此说起来这些举动非但没有起到“生人勿扰”的作用,反而激起了大家的兴趣。等到大家蜂拥而至之后却又被臭气给熏走了。这也是沈言讨厌学校的地方之一,自己本来忍受同村几个小屁孩就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如今还要被整个学校数百人轮番折辱,评头论足。就算后来沈言已经开始频繁洗澡,肥皂把皮肤擦的像残霞般血红也依然洗不去一身的“臭味”。
不仅如此,当大家开始调侃某位女生时,她也一定会被按上“沈言老婆”这样的名头,而被赋予这样头衔的女生则会先将沈言骂上一遍后在调侃回去。沈言的女同桌便经常是其中一位,不过对她而言那些人并不是在调侃,而似乎是一种攻击!女生叫沈音,虽然姓沈不过却不是沈言的某家亲戚,或许几百年前是一家吧!沈音是一位好学生,成绩优异,当大家取笑沈言之时她也会站出来制止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但也至少没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但是,她这种行为是不合群的,而且对于班上的事她也会不加筛选的上报老师,这样她也成为了众矢之的。但无论什么恶言恶语,她依然还是认真听课做笔记,课后协助老师管理班级的日常。她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不爱去和那些男孩子疯,不爱去和女生聊八卦,长此以往她也变“臭”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称为沈言的老婆,一些不存在的事情例如亲吻之类的被传的沸沸扬扬。沈言知道她外表虽然波澜不惊,其实内心恐怕早已卷起千层浪花了,因为在一次放学后他无意间在路上看见过她,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摇晃着书包旁的一个兔子娃娃。
再后来大家都起哄着让沈言吻她,当时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他吻了,这个吻象征他也成为了帮凶。她依然平淡,只是擦了把脸沉默不许。之后的事沈言就记不得了,因为他离开了故乡。他不知道往后的时间沈音是如何过的,不知道她是否和自己一样学会了“语言”!
故乡留下了他许多的屈辱,他也在故乡为某个人留下了屈辱的吻,伤害从来都是双面的,至于源头或许都是被伤害中学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