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如鬼魅般倏然穿过,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还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刘安一边疾奔,一边想着那老妇的话,想到她说许梦溪只是可怜自己,或是觉得自己古怪有趣,才有了倾心于己的错觉,心中当真四海翻腾,五味杂陈。
一会儿觉得自己虽没出息,但好歹也是熟通诗词的读书人,婆婆怎能如此小觑人?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十年寒窗,连考了三次科举,俱都名落孙山,一败涂地,说不定当真是天下最一无是处、最没出息之人也未可知。
这一番纠结痛苦,委实比适才关乎是否学武的思辩纠缠,更让他难以忍耐。而愈是苦恼,脚下便奔得愈快。
如此漫无目的地狂奔,刘安只知道遇见无人之处,便将身子钻挤过去,也不管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约摸奔了一刻钟,他的一腔苦闷才渐渐发泄完毕,冷静下来后,脚步放缓,想起适才之事,忽然有些想笑。
本来自己就不过是一介书生,还是个光爱看闲书、从不看儒经的笨蛋书呆子,许姑娘只是在南门外跟自己见过一面,相谈不过片刻,即便加上后来在花屋的时间,两人相处统共也不过几个时辰。
相识相交如此之短,便这般大谈什么情爱,岂不荒唐?不如等自己舍命救了她回来,两个人互诉一番别来情事,再一起品词论诗,谈情说爱。
往后,两人终日携手并肩,形影不离。如此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到得后来,两人间的情意愈来愈深,终于在某一年的七夕,对着明月发下个“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之类的山盟海誓。
那便是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至爱情侣了!
想到这里,心情便舒畅多了,步子也渐渐停了下来。
只见前面一片灯火辉煌,金翠耀目,宝马香车,游人如织,叫卖声、谈笑声、说唱声、笙箫声在耳边混杂交响。
刘安心道: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洛阳城最繁华的轻云坊。
这轻云坊在洛阳城东,是整个西京城的仕女少妇、公侯王孙最喜光顾之地。
此时已将入夜,坊间客人络绎不绝,在坊中各处流连赏玩。
刘安细观这些豪门富人,但见他们或三五结群,或两两作伴,一个个穿金戴银、携珠佩玉,面上都泛着红光,也不知是由于心情太过欢愉,还是灯烛太多太亮照的。
他心下好生羡慕,不免幻想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与这些上等人物推杯换盏,谈天说地。
但他心里固然喜悦,毕竟前二十年长于乡间黄土,几乎从未见过这等大的场面,是以仍不免心存畏怯,行动拘谨,行一步,看一步,小心翼翼,不敢纵情。
数月前来洛卖文,他虽也曾于夜间将摊摆到富丹院前,但那时穷愁困苦,心境低落,对眼前繁华,连抬头看上一眼都不敢。
与当日相比,今晚反倒显得洒脱得多了。或许是练了仙功之故吧,他不免心想。
忽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我既已练了仙功,便不必再是原来那个整天唉声叹气、看人脸色的穷书生了。
眼下当然还不懂这些贵人们饮茶进食的礼仪规矩,也不会吹拉弹唱、投壶行令,甚至作诗填词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但若论定魂御气,他们哪个人能及得上自己。
一念及此,痴气猛增,竟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一个身着红衣的仕女恰巧从他旁边经过,听到他突然大笑,转头看了他一眼,捂着嘴跑开了。
刘安知道不妥,连忙敛起笑容。可板着脸走了没几步,就又想笑起来。他强自压抑,仍难忍住,终于又是一番“哈哈哈哈”的长笑。
这一笑比第一次来得还要猛烈,直把身周的那些美少年、女花容、摆伞扇摊的老人、卖蜜饯果子的小哥、肩背药箱的大叔、手扶卦幡的道士等也逗得都禁不住发笑。
刘安笑了一阵,见没人过来搭理自己,才渐渐无趣起来。想到自己纵有一身仙功,但也没人知道,在这洛阳城里终究是没个知心朋友。
蓦然想起阿绿谈过的欧阳修青楼狎妓一事。
此刻如有展大春一样的朋友,带着自己到处玩耍,定然其乐无穷。
莫说是展大春了,就是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小阿绿,到了此处,也定是活蹦乱跳,喜乐非常,扯着自己到处找乐子,也必有趣得紧。
一想起阿绿,心里忽然一沉,不知她和许梦溪此刻怎样了,被坏蛋掳到了哪里。
唉,从老妇处负气离开时,自己是答应她要独自去救人的,怎的一遇见这鱼龙乱舞的夜景,就把大事抛在脑后了?
盘算了一会儿,决定立刻去找人。可偌大一个洛阳城,谁知道她们竟被掳去了何处?
婆婆说,抓她们的两个人像鬼一样,必然不会在明处。这轻云坊如此热闹,看来是不会有她们下落的了。
正想之间,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小童。那小童穿一身玄色直裰,头上梳着两个圆髻,生得十分清秀可爱。
刘安看着他的样子,只觉熟悉至极,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那小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从刘安身边快速经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越是走得快,刘安就越是好奇,忍不住停下步子,扭过头去,要再细看他几眼。
但见那小童快跑几步,突然跳起,踩着旁边两个人的肩膀,翻上了路旁的一个两三丈高的台子。
那两个被踩之人不仅不生气,反而在那小童登上高台后,和身边的其余几个人一起,面向众人鼓起掌来。
大家听到掌声,均纷纷往这边看,边看边拥了过来。
刘安好奇心起,便向前挤了几步,要看这小童上高台是要做什么。
只见他面带微笑,双手抱拳,向着台下众人团团一揖,口中说道:“各位大爷、大哥、夫人、姐姐们,小人这厢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