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是北宋名臣欧阳修所填的一首《浪淘沙》。
欧阳修,字永叔,于宋仁宗嘉佑年间曾官至参知政事,逝后两年,被神宗皇帝追赐谥号“文忠”,后又累封太师、楚国公。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可说是不虚此生了。但欧阳文忠名传千古,却不只是因为官做得大。
他为人乐天潇洒,诗词文章在当世也是第一流的境界,时人争相赏阅,传诵不休。
其时是大宋仁宗明道元年三月的一天,东风骀荡,春日艳艳,欧阳修与好友梅尧臣在洛阳东郊携手同游。
虽有美景当前,但旧地重游,欧阳修有感于青春易逝,世事沧桑,性情所至,竟脱口吟出一首传世名词,便是上引这首《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了。
但世人皆知此词在人间流传千年,却不知在那浩浩九天、煌煌仙界,这首小词也有着极美的声誉。
事关一段惊天动地的修仙传奇,细微曲折之处,且听我从头分说,慢慢道来。
因词风浅白晓畅,又写得深情款款,这首《浪淘沙》一经作出,几天时间便引起整个洛阳城文人墨客的传抄追捧。
内中有一个少年书生,姓刘名安,年方二十三四,平日唯爱读书作文,但所读所作尽是诗词歌赋、传奇志怪之类,于那儒经义理大半不通,故而屡试不第。
爹娘都是农家,不识文字,见儿子苦读多年却连个举人都捞不到,每感时运不济,为之哀愁不已。
刘安深感羞惭,终于离家出走,夜间住在洛阳城南门的一个破庙里,白日就到大街写联卖诗以维生计。
他虽潦倒如此,但无奈对诗词陷溺太深,仍每日读写不倦,也不免会盼着有朝一日能写出点名堂来。
这日,他在街头摆摊之际听到有人吟了一首绝妙好词,登时呆了,便跑去细问是何人所作。
听说是去年刚来洛阳任职留守推官的欧阳修,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刘安不禁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赞道:“这位欧阳相公当真是了不起哪!他日如若有缘,定要见上一见才是!”
那人哈的一笑,说道:“刘兄既有意结交,不妨多去城东山郊游玩,听人说欧阳相公常和梅相公到那里饮酒行乐。”接着又和他讲了些欧阳修的交游逸事。
刘安只听得面红耳赤,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如能与那欧阳修交个朋友,把酒言欢,也算不负平生了。
随即又一阵黯然,想那欧阳相公文才盖世,风华正茂,自己与他年龄相仿,却至今一事无成,前途未卜,强去攀附岂不是自取其辱?一时间颇感失落烦恼。
这一天下来,刘安心中一直默念着欧阳修的那首《浪淘沙》,面前摊上自己的诗词集子却一本也没有卖出去,到了黄昏时分,收摊之际回过神来,不禁倍觉凄凉郁闷。
但无可奈何,也只能收了摊,唉声叹气一番,到梁家铺子讨了几个馒头,向南门走去。
一路上,他一边嚼着馒头,一边仍然痴痴地想着欧阳修的那首词,心情起伏不定。
走到南门时,守门的两个官兵正在关闭城门,刘安连忙招呼道:“军爷莫急,军爷莫急。”
那两个官兵一听,手下便缓了些,扭头看到一个书生背着一个竹篓,正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他们一眼便认出是刘安,都笑道:“原来是刘兄啊,好说,好说。”于是便放他过去才真正将门关住。
原来,刘安虽然痴傻酸腐,心眼却不坏,也不爱争强斗胜,再加中州一带最重人情,洛阳城里的僧儒官商皆不来难为这个穷酸书生。
那两个官兵都认得他,知他卖文不易,纵使回来较晚,只要门还没关紧,都会准他通行。
刘安过了城门,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一声闷响,知道是城门已然关住,想到这一天的得失,不禁又是一阵惆怅迷惘,不知自己的诗才何时方能得到世人赏识。
他写诗填词本只是由于一股天生的呆气,有时甚至觉得只要有诗词陪伴,一生穷苦也无妨,但离家独居的这些日子里,越来越感到心神憔悴,才力不支,再如此下去,怕是过不多久就要到大街乞讨为生了。
这会儿望着远天夕阳,他又有些怀念幼时在村子里,与伙伴钓鱼、赶鸭、斗蟋蟀的快活日子,不免想道:倘若我现下回家,顶多挨上父母的一顿责骂,日后老老实实种田务农,在这太平盛世也尽能过得逍遥自在。
一转念间,又想到自己离家已经半年有余,就这般失魂落魄地回去,受不受责骂倒不打紧,众人冷眼,却是不得不受又绝不愿受的。
无奈之下,只好绝了返家之念,心中叹道:唉,只好就这么苦挨一天是一天喽!
回到破庙后,刘安从糟烂的桌案上取下一张草纸,掏出那支已经掉了不少毛的羊毫,饱蘸了昨日用剩的墨水,一笔一划地将白日记下的那首《浪淘沙》默写了下来。
只是由于墨汁掺水太多,写出来的字颜色甚是浅淡。
写好之后,念了几遍,小心收在怀里,倚着墙边的草堆,渐渐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听一个洪亮的嗓音叫道:“刘兄,快别睡啦,这就随我走一遭!”
刘安微微睁眼,见一个青年人从门外进来,正是白天在街上朗吟《浪淘沙》的那人。
他不等刘安开口发问,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刘安急忙问道:“兄台意欲携小弟何往?”
那人不答话,径直拉他出了庙门,直奔洛阳城南门而去。
奔至城门近处,那人右臂穿在刘安左臂下,轻轻一提,便带着他跃到了城门之上,沿着围墙向东跑去。
刘安极感心惊,连声叫道:“兄台,兄台!”
那人面带微笑,却仍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携着他狂奔。
向东奔到尽头,便是围墙拐角,刘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人又拉着他往北继续奔行。
奔了约摸有十来丈,突然听到有人大喝:“什么人?胆敢夜闯洛阳城!”随之便听到一阵喧哗叫嚷。
刘安扭头一看,只见城内有数十个官兵正拿着火把枪刀,往这边拥来,登时吓得心胆俱寒。
这时便听到一个潇洒从容的声音唤道:“众位官家兄弟,不必慌张,这位刘安兄是我的朋友,今晚特地邀来一同饮酒赏月。”
刘安听到声音传自东边,便转眼望去,不远处的一个小斜坡映入眼帘。
斜坡上有个六角亭子,一个颀长的身影斜卧在亭顶,刚才的声音想必便是此人发出。
那些官兵听到这人的话,一齐停步,齐喝了声“是”便纷纷退去。
刘安正自纳罕,携他那人右臂一拉一送,便将他平推了出去,一直到那六角亭顶上站住。
他心中惊愕万分,脚下却站得奇稳。
亭顶斜卧之人见他到来,迅即站起,向他躬身抱拳,说道:“刘兄好,小弟便是欧阳修。”
刘安一听,惊讶至极,连忙还礼道:“原来……原来竟是欧阳相公,今晚得睹尊容,真是……呃……真是幸何如之啊!”
欧阳修笑道:“刘兄高抬了,小弟不过一个小小推官,哪里当得起相公的称呼。”
刘安听他如此谦逊,一时紧张,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欧阳修却不介意,接着说道:“今日听说刘兄在大街之上盛赞在下的一首小词,实是不胜荣幸。欧阳某平生最喜读书作词,弹琴下棋。古人云:高山流水遇知音。小弟现下便抚琴高歌一曲,请刘兄猜猜我这曲中之意如何?”
刘安心中一阵惭愧,心想:这位欧阳相公可高看我了,我不过读过些诗词歌赋,只在文字上有些见识,哪里通晓什么音律?但实逼处此,也没法子,只好先点头称好。
欧阳修哈哈大笑,说道:“刘兄既然喜好填词,对那宫商角徵羽也必精通,小弟待会儿唱得有不周到处,尚请仁兄莫要取笑!”说罢便携着刘安之手落下亭子。
刘安见他轻身功夫也如此厉害,心道:原来这位欧阳相公还会武艺!当下更觉艳羡歆慕。
凉亭之内的石桌上,正正地摆着一把古琴。欧阳修坐到桌前,稍调了下弦轸,便放开十指弹奏起来。
他弹得一段,便停下唱上几句,再弹一段,再唱几句,如此弹弹唱唱,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铮的一声,几根琴弦同时崩断。
欧阳修霍然站起,满脸怒愤,指着刘安高声骂道:“你这个书呆子,我看你站在那里心神不定的,恐怕根本听不懂我在弹些什么!当真是对牛弹琴,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扫人雅兴,你快快滚蛋吧!”
刘安心下栗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说几句抱歉的话,只见欧阳修抱起古琴,兜头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