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吓得大叫一声,猛然坐起,环睹一片萧然,竟然是在一座破庙之中。
夜风轻拂,吹得身边草堆沙沙作响,庙里的土地爷塑像倒在墙角,像前的桌案早已朽坏。
刘安不禁哑然失笑,这破庙可不就是夜夜为自己遮风避雨之所么?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才发觉方才只是做了个南柯梦而已。
回味梦中情节,仍觉清晰可见,只是那欧阳修的相貌怎样,是俊是丑,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他所弹奏的曲子是什么音调,唱的是什么词,此刻也全然忘记。
当下也就不再多想,躺下继续安睡,可是经这一吓,再也睡不着了。躺了一会儿,索性重又坐起,将怀中的那篇《浪淘沙》取出,又开始轻声诵读起来。
念了一会儿欧词,刘安又将自己的集子取出一本,两相对照,更觉欧阳修词风清俊豪爽,当真是远胜自己。
他心想:看来还是要想法子去拜访一下这个欧阳大人,纵使被他取笑,只要能学得一星半点填词之技、读书之法,那也是受益无穷。
思量已定,精神又振奋起来,不禁想出门散会儿步,便起身抖了抖衣上灰尘,缓步踱向庙外。
双脚刚迈出庙门,但觉一阵凉气飕然而至,刘安抬起头来,发现满天漆黑,无星无月,看样子似乎是要下雨,想起适才所做之梦,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些寒意。
他紧了紧衣衫,也不辨方向路径,在这城外荒地上信步走去。
这洛阳城南的荒郊野地,刘安以前从未来过,只是几个月前离家之后,确定将此地作为栖身之所,才渐渐熟悉周遭的风景。
他怀词漫步于荒野,心潮浮动,又想起了二十年来的所经所历。
刘安自幼生长于洛阳城西新安县的刘家村,二老爹娘一生安分勤恳,除非进县城购置杂货,极少离村远行。
刘安也便一直待在村里,从不外出,除与玩伴耍闹嬉戏之外,时常帮父母干点农活。
直到后来村里回来一个老先生,刘安才有机缘跟着他学认了几年字。
但那老先生也是个不第秀才,读了一辈子儒经,未挣得一官半职不说,就是个举人的头衔都没混到,不免心存不平。
他见刘安对圣贤之书丝毫不感兴趣,倒与自己气味相投,也就不再教他读什么《尚书》《春秋》,却有意无意间讲了不少才子佳人、妖狐鬼魅的传奇,此外便是一些闲词逸赋。
刘安嗜读闲书,虽出自天性,却也是由这段学字经历而起。
如此这般写了几年字帖,读了几年诗赋,在刘安十六岁上,那位老先生便将一班学生叫至跟前,说道当今圣上大开科选,问他们可有求取功名之心。
大家纷纷言道,十年发奋只为一朝扬名,自然愿意赴京赶考。
刘安想到参加科举考试不免要与许多人竞争角逐,心下颇生怯意,脸一红,脱口问道:“老师读了一辈子书,却为何并未求得功名?”
老先生一听,甚是不快,但看到提问者是爱徒刘安,却又哭笑不得,便想了一想,说道:“为师用了一辈子,才将这十丈软红堪堪看破,你不过乳臭未干一个毛小子,不去试炼一番,怎知这人世之险、江湖之恶?”
一言说罢,又觉这话说得似有些不近人情,这世上哪有人真的愿意去亲历人世险恶的?都不过是不得已罢了,便转口续谈科考之事:“适才诸君都说愿意赴京赶考,这话说出去,非让人家笑话不可。我朝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弘文重教,广纳人才。
“初时科考之制只分两级,一级在各州,称取解试;二级在礼部,称省试。后又改制三级,一级为州试,二级为省试,三级为殿试。你们要想赴京赶考,那岂是容易的?非得先过了州试一关不可。”
众学生问道:“这州试要去哪里?”
老先生道:“那便是西京洛阳了。虽也称京,但此京彼京大不同也。不过要参加这州试,却也非易事。需要你们问爹娘要些东西。”
众学生不解,问要什么东西。
老先生眨着眼睛,小声道:“钱粮米面。”
学生们依然不解,老先生这才解释道:“我大宋科选,三年始开一次,圣上自是重视非常,倘若人人都可径去应试,定有不少莽夫无赖混杂其中,那成何体统?浪费人力物力不说,皇家威严何在?故而,纵是最低一级的州试,也要由州县长官先行擢选出考生。
“你们这帮村野顽童,原无机缘赴洛阳应试,但我苦读多年,虽从未中举,倒结识了几个知心朋友,现在洛阳为吏。你们只要量力备些小礼,由我送交他们,打点一番,去考个试又有何难?”
众学生按老师所说,凑了些钱粮米面,送至老先生处。
一番打点之后,几个毛头小子便于当年八月结伴入洛。
连考三天,兴尽而归,却终于全部败北,一个都没上榜。
老先生说他们年纪还小,哪有十六七岁一考即中的道理?
如此又过三年,几个少年再次赴考,却又全军覆没。
再等三年,结果仍是一个未中。
这六年间,老先生本又收了几个低龄儿童,只因刘安等一班师兄攻读多年毫无所获,反倒赔了不少礼品,刘家村的村民们以为上天终不降文运于此地,便对这位老先生渐渐冷落,那几个儿童也终于另做他事了。
老先生一气之下,从此不再与村人来往,甚至逢人便骂,人人远而避之,后来终于一病不起。
临死前,只有刘安在老师床前服侍。
老先生颤颤巍巍地从棉被下摸出一幅画,交给刘安看。
画上是一个明眸善睐、貌若天仙的少女,一身粉色长裙直曳到地。
刘安不明其意,见老先生两眼紧盯画像背面,便将画翻过来,只见上面写有几行小字:仙侠异代,岁月流迁,共修仙体,忘却前缘。
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书。
老先生看看刘安,又看看画上少女,转头望着窗外,目中蕴泪,缓缓说道:“我一生遭此下场,实是自作自受,你要脱离人世苦海,唯有去洛阳城……城南……郊外……”只因气息太过微弱,后面的字实在听不清楚。
刘安急忙问:“什么?”
老先生干张嘴,却发不出音,便将手伸出,指着屋内的北面墙壁。
刘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他所指之处的墙面上贴着一张图,图上玉皇大帝坐在正中央,两侧及前后的台阶上拥着十几个神仙。
刘安知道这是当地过年家家都要贴的年画,一时不明其意,要待继续发问,哪知老先生手臂一落,就此死去。
数月前下定决心离家出走时,刘安也曾百般思虑,向来听说新安县城的公子小姐中喜读诗书者不少,卖诗维生料非难事,但到了晚上何处安身却委实是个难题。
他既想远离刘家村里的父老乡亲,免受他们冷眼,又实在不知道偌大一个新安县城,哪里容得下一个穷苦书生。
何况县城离村子并不远,要真的避过亲友,怕也是千难万难。
焦愁之下,忽然想起教自己认字的老师来,想到他临死前的情状,不禁生了好奇之心:“那洛城南郊莫非藏着老师的什么秘密?老师说脱离人世苦海,那是什么意思?”
好奇一起,豪气便生。刘安再无犹豫,当即给父母留下一封书信,偷偷收拾东西,将笔墨纸砚连同自己的集子、平日爱读的书籍等物满满当当装了一箧,又揣上老师留下的那幅画像,徒步向洛阳方向行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风餐露宿,直过了一日一夜,到第二日午时,刘安方才远远看到洛阳城的西大门。
近几年,他为了考试,曾三至洛阳,每次俱是从这西门进城。
此时他见西门外的官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依旧是热闹非常,立时想起李后主《忆江南》中的两句词来: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两句词虽是写江南,用于名都洛阳看来也无不合。
只不过,李后主写此词时已然亡国,回首前尘,满怀憾恨,而他却是再登宝地,只觉热闹有趣,心怀大畅,恨不能即刻跨上一匹高头大马,到在那洛阳城中游上一日。
可怜他这一念头刚刚兴起,一声马嘶在背后乍响,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头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一扭头,发现一匹大马上坐着一个贵家公子,一身锦衣,相貌堂堂,正怒目瞪着他。
刘安连忙向旁避让,那人却突然暴喝道:“敢挡你蒋爷爷的路,找死啊!”说毕绝尘而去。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劲装大汉,也各骑着一匹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