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哆哆嗦嗦地问道:“龙儿弟弟,老爷子,各位仁兄,这……这是为何?”
只听那老者说道:“不可犹豫。”语气极为淡漠。
刘安纵然呆板,此刻大难临头,也知他是在下令杀死自己,当真是恐惧到了极点,悲哀到了极点,鼻中一酸,两行清泪溢出眼眶,顺着腮边滚滚而落。
刹那间,想起自己一生的痴傻呆滞、懦弱纠结,想起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父母双亲,想起教自己读书写字的老先生以及众多同窗玩伴,又想起那温柔可人的粉裙少女和那刁蛮少女阿绿,所有的顾虑尽都抛到脑后,昂着头高声叫道:“阿粉姑娘,我喜欢你!我愿意护你一生一世!我刘安纵使做鬼,也要娶你为妻!爹,娘,我以后再也不看闲书了……呜呜,老师,我对不起你,你的遗愿我完不成了……呜呜……呜呜……”
声音越哭越大,哭到最后,嗓子都变得嘶哑了,却仍“阿粉姑娘,阿粉姑娘”地叫个不停,也不管那粉裙姑娘是不是名叫阿粉。
哭叫了一会儿,渐渐缓过神来,刘安才发现脖子上的那把鬼头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去。
他心神稍定,却又疑惑不已,不知自己怎么还在人世,也不敢转过头去,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又过一会儿,听不到任何声息,他才小心翼翼地向后瞥去。
这一瞥不打紧,登时又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地下斜躺着一个人,脖子正往外汩汩地涌血,看样子是活不成了。
那人面目清秀,正是刚才和自己说话的童子龙儿。
他一瞥之后,又立时将头转回,知道大难并未过去,心中一苦,便想再哭一阵。
忽听那老者的声音说道:“虎儿,你去向刘公子请教几句吧。”
一个稚嫩的嗓音回道:“是。”想是他身边的另一个童子。
刘安听到脚步声响,知道那童子虎儿已经走到了他身后,不由得心里又发紧起来。
只听那虎儿问道:“公子爷,为人在世是应当行善还是作恶?”和刚才龙儿问得一模一样,只是语气之中似乎更带温情。
这可让刘安作了难,倘若答“应当行善”,那童子必然继续追问,到最后必然又如适才那样陷入绝境。
但如答“作恶”,后面更不知有什么可怕的陷阱等着自己。
只这么想上一想,刘安已觉得后背发凉,静寂之中,他似乎看到那虎儿的一双恶眼已经满盈杀气。
当此际,再也无暇多想,反正说行善是必死无疑,脱口答道:“作恶。”
虎儿立即问道:“为什么?”
刘安咬一咬牙,就着刚才回答行善的思路,答道:“好人未必有好报,行善未必得善果,既然行善于己没什么好处,那当然不如干脆作恶了。”
虎儿又问:“为什么?”
刘安双目通红,答道:“作恶让人心情痛快,合乎天性,那自然最好不过。”
说着,眼前浮现出初来洛阳时见到的那个姓蒋之人,想到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想对这样的恶人只有以恶止恶。
虎儿接着再问:“为什么?”刘安一听,再也忍耐不住,怒道:“你这么逼问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说罢又心虚起来,忙又接道:“凡人莫不有七情六欲,就常理而言,欲求满足便是乐,不满足便是苦。
“但若就人的整个一生来看,一欲求满足之后,又必生一新欲求,旧欲求满足之乐转瞬即逝,新欲求未满足之烦恼接踵便至。
“如此循环反复,人处其中,也不好说欲求满足是苦还是乐,不过是苦乐之间的一环而已。
“盖人生苦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穷究其理,实为思虑之误,毫无益处。”
一口气说完,心头突的一跳,这会儿思路之清晰,口才之便给,实是平生所不敢想,甚至觉得这话不像是自己所说。
那虎儿听罢这番话,竟有片刻不再言语。
刘安心想:莫非是这番言辞打动了他?当时福至心灵,补上一句:“你要觉得作恶不合天性,那就多多积德行善好了。”只盼他快快放了自己。
哪知虎儿立即回道:“既然应当作恶,那就莫怪无情。”
刘安听闻背后风声又至,知道这回是必死无疑了,闭上双目,只待一死。
“当当当!”三声脆响一过,那把刚架上他脖子的鬼头刀又被弹开,冲破窗子,直飞出去。
刘安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那老者缓缓问道:“哪位朋友扰我善人门行善?”语气仍然平静如旧。
一个沧桑衰老的女音从庙顶幽幽地传下来:“友非友,朋非朋,善人门怕恶鬼盟。”听声音应是一名老妪。
那老者嘿的一声轻呼,呼声虽轻,却仍能听出震惊之意。
过了一会儿,才又呵呵一笑,说道:“世有恶男,又有恶妇,都是恶人,哪有什么恶鬼?这位朋友……”
还没说完,他身边的七八个汉子已然各挺单刀,冲天而起。
此时刘安也已转过头来,见此突变,忙叫道:“老婆婆小心!”
话音刚落,那七八个汉子就又都落了下来。
刘安眨了眨眼,只见这些人天灵盖上已各破了一个大洞,当即吓得捂住双目,不敢再看。
过了片刻,不闻动静,他才惧意渐去,松开双手,只见纷乱之中,那名老者和那童子虎儿已然不知去向。
他抬起头来,想向那位救命恩人道谢,只见庙顶之上破了一个小洞,雨水从洞口倾泄下来,却并没看到人影。
他呆呆地站在当地,看到龙儿和那几名大汉的尸体依然躺在地下,鲜血仍不断从伤口涌出。
刘安想起约摸半个时辰之前,自己刚回庙里时,还只道大家谦让恭谨,都是好人,济济一堂,其乐融融,哪知不多时竟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想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望着满地狼藉,心想这破庙是待不下去了,就打算收拾东西走人。
抬起头来,看到那张大大的纸鸢好端端地在桌案上放着。
这一番生生死死的风浪之后,见此佳物,刘安不禁心中一阵欣慰,走过去捧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
接着去拿下面的画像,不禁一怔,原来纸鸢下便是桌案的糟木。
他立即将整个桌案上的东西翻找一过,仍没看到那张画像何在。继而又慌忙到庙里各处找寻,依旧一无所获,不免焦躁起来。
他回忆初回庙时的情形,当时自己只向桌案匆匆扫了一眼,似乎画像和纸鸢俱在,不知这一会儿功夫怎的就不见了。
呆立半晌,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心里向老师道了几句歉,又向那画像上的女子说了几句对不住之类的话,揣起纸鸢,装好笔墨纸砚等一干宝贝,出得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