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的景致很好,民风又十分淳朴。
虽然我住得离村子较远,但村民们寻常无论是去镇上换了日常用具或什么新鲜物什,还是猎到肉食,都会拿些来给我。起初我还不太好意思,拿了银钱想给他们,那些个大爷大妈便会双手将腰一叉,眼一横,作势要凶我;而孩子们则是笑嘻嘻地跑开,把欢腾又轻灵的背影留给我。于是我每每只能腆着脸收下,想着下回赠些治跌打或是强身健体的药草药膏于他们。事实上,我初来时候他们对于我会医术一事是深表怀疑的,对此,我只能选择用实力说话。渐渐地,只要有村民上山下地受了伤,便都会上我这儿来瞧上一瞧。
而当我表示要出钱请人制药柜时,长大叔立即将我的钱袋挡回,还机警地四下瞧了瞧:“财不外露啊小子,尤其是你这般大的孩子!这点事儿,叫大叔帮你不就行了。”我无奈地解释,最终二人合力砍了些木材,请村里的匠人帮忙制了个雕花的大药柜。药柜切割工整,每个抽屉上刻了常见的药材名和简单的图样,再刷上木漆——虽无法同过去师父亲自替我造的相比,也实属不错了。
再说到我的生活来源,我便不得不红着脸告诉诸位大侠,其实,这些年我干的一直是吃老本的活计……但我不后悔,真要我向这些热心可爱的村民们收诊金,那我还是自己下地算了。再说,这儿总共也没多少人,光赖行医我仍是难以糊口的咩~
终于在一个日头正好的午后,我将正要午睡的长青叫到跟前。
“长青呀。”我笑眯眯地唤。
“公子?”他显然对我这种罕有的语气感到疑惑。我暗笑,果然是平时装得太好了。
“我打算出山了。”我挑挑眉,看着他由疑惑转为震惊的眼,“因为我快没钱了。”
了解我财政状况的长青显然不信我的说辞,我也不再理会他那令人发笑的憋闷神情,只问他作何打算。面前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回答:
“长青自然跟着公子。”
见他认真,我也不由得正色道:“我也不瞒你,十二年前,我正是为了躲避仇杀才来到这里,此番出门,恐难有安定。你再跟着我,受的牵连定不止一星半点,也不会只是一时。你可想清楚了。”
少年低头沉思。我起身,径自穿过院子。
“明日你再答复我罢。”
后山水边。
河流从脚下蜿蜒而过,怀抱整个青山村而后向西回返。流水淙淙,青桑杕杕。清风徐来,温柔地拂过四野,带起星星野花的曳动,略来若有若无的芬芳。我闭上眼,任神思徜徉于天地之间。而此时,分明有什么也从心间淌过,带起丝丝悸动。
在青山村的十几年,我想,怕是我人生中又一段深刻到不可磨灭,却再也无法回归的记忆吧。出山,此去可能真的凶险万分。只是,我告诉自己,这些年来身上背负的,胸中压抑的,我定将一并抒散。
如今,我的功夫于之十几年前不知精进几何,然如若真正要对付穆庄那些个东西,只怕是蚍蜉撼树吧。虽然不愿承认,但这是铁铮铮的事实。思及此,我不由得抿紧了双唇。
翌日清晨,我梳洗完之后就坐在院里头吃饼子,一旁是昨夜便整理好的物什。我给长大叔留了封信,其中也交代了些村民常用的药方之类,以备未来之患。
等了大半个时辰,仍不见长青回来。也罢!我低头轻笑,起身走出院子。想想当初来时我只身一人,如今将去,也不过孑然一身罢了。只不过由一个身量未足的孩童长成了身长八尺,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我胡思乱想着折出村口,一路也未曾遇上什么人,正不知是何滋味,忽又听见那个洪亮却依旧清朗,熟悉已极的嗓音响起,只是,有些许的喘意。
“公子!公子……”
我浑身一震。终究,还是在乎的吧。
站定,转身,看着疾奔而来的少年在我面前停下,气喘如牛。我忍不住微微笑:“长青啊。”
“哎?”
“请问你的轻功学来是做什么用的?”
“……”
到了镇上,我们便租了两匹马代步。毕竟轻功虽快,保存体力却是十分重要的。付银钱的时候我不禁想到了虞川,眼眶微热。
虞川,等着我,我这就来了。
“我去向我爹告别了……昨晚喝多了睡过了头……”走了一阵,身旁的少年嗫嚅着说道。我几乎能想象长大叔清晨恨铁不成钢地将他从床上揪起来的场景。
赶路的时间总是过得异常快。我二人扬鞭策马径向朱雀城,转眼竟已过日午,途经一处茶肆,便停下来歇脚整顿。马儿早已累得不行,由茶肆的小童牵了去饮食。我们则坐下来,叫了碗茶吃些干粮。
“公子,你在朱雀城可有识得的人?我们去那儿做什么?”长青吃了口茶后问我。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给他。少年接过展开,片刻后吃惊地瞪着我。
“公……公子……这是韩堂主的亲笔信!”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啜了口手中有着淡淡涩味的茶,我抬眼与他对视:“怎么,你也认识此人?”
“韩堂主曾救过长青的性命。”少年一脸的雀跃欢欣。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我轻笑,想起当年——
“我不会带着你们。”我迤迤然扶桌而坐,示意穆少云也坐下,却换来他灼热而焦急的目光。我抬眼轻笑。
“去朱雀城吧,我送你们。”
“你是说……找朱盟?”
我点头:“朱盟今日能势盖四域,所倚仗的自然不止出色的情报。一旦他们答应接手你们的安全,穆庄的追杀也就不在话下了。“
赶到朱雀城差不多用了四日辰光。一路上说烦也烦,穆庄的人来了好几拨;说不烦也不大烦,不过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逃。我从庄子里带了好些东西出来,其中就有十香散,只需一小撮便够他们睡上三天三夜了,最可悲的是中了此散的人再醒来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已功力尽退。这药拿来作逃跑之用是再合适不过了,而且在江湖上也不算稀有,不至于叫他们联系上鱼目庄。
朱盟位于朱雀城内最大的赌场底下。这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或许算得上奇闻轶事,能够拿来去茶馆说书的,但对于江湖人可实在算不得什么新闻了,穆少云作为穆老庄主的人自然也是知晓的。只是,要得到朱盟的庇护并非易事。
以朱盟的运作形式,一般人大可以去那榜上标赏请人,只是接下朱盟榜上任务的并不一定是朱盟之人,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去,至于能不能完成就另当别论了。而且,即使是朱盟之人接下任务,这也只作是揭榜人个人之事,何以对抗穆庄一次又一次的追杀?最稳妥的方法,便是寻到朱盟内部,请他们帮忙处理。以朱盟的信誉,一旦接下,便不存在失败的可能,即使倾尽全盟之力,他们也定要完成任务。因此,我带他们来了。
穿过喧闹的赌场和幽深的庭院,便是朱盟的入口。地下的甬道阴冷而深邃,两侧皆为天然石壁,仅靠零星几盏散出幽幽冷光的磷灯照明。幸而穆手中的娃儿正陷入沉睡,不然该吓坏了。说我对朱盟半点不好奇,那是在骗小孩。虽然听师傅介绍过大致情况,但毕竟耳闻不如亲见。我瘪瘪嘴,将双手负到身后,佯装淡定。
很快大堂便出现在了眼前。柔和而恢宏的赤橙色照亮中央那二人高的、黑曜石制成的任务榜以及一旁的理事台,其他地方则由黑暗裹挟着,透出些许神秘的味道。尽管是夜里,这里的人却并不少。但转念一想,这样一个地方,也或许正因为是夜里,才有这许多人吧。
去到那理事台前说明来意,便有人领着我们去了更下层的一间雅间。这里的气氛没有外头庄肃,但从壁上的花鸟图间却透出隐约的气势。我近前去观察,眼角窥见领我们来的蓝衣小童神色微恙,不禁轻笑,这里当真是有趣呢。
蓝衣小童欠了欠身出去通报,回来时跟在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身后,神色恭顺。那玄衣男子冲我们做了个揖,我二人皆以礼回之。“不知二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见我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穆自觉地与他攀谈起来。而我,则静静垂手立于画前,感受其中透出的莫名凛冽的气势。
难不成对待每一个来访的客人,朱盟都是采取这般手段么?
但说眼前这幅花鸟图,状似普通,却暗藏乾坤。若不是自小看着师兄摆弄那些个阵法棋局什么的,我还真不一定能瞧出来。我衣袖轻挥,以内力自桌上掠来一盏茶。
“借茶一用。”不理会二人的侧目,我继续用内力将杯中茶水化为吸起,茶水便如颗颗细小的珠玉浮于空中,紧接着,水珠又化为水雾侵染到画上。穆少云大惊失色:“沈公子,不可!”
我只作不闻,余光微扫,却见那玄衣男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
画上似乎无甚变化,却又分明有什么不一样了。除非对原画作十分熟悉且具有十分洞察力之人,否则很难发现图幅左下角的大丛牡丹之中少了一朵。而正是这微小的变化,让图中的花与鸟顿失对阵之势,使得方才的肃杀与凛冽之气荡然无存。
做完这一切,我转头注视着桌前的二人,似笑非笑。穆少云神色异样,眉头紧蹙;玄衣男子则无甚反应,只微微笑着。但我知道,这扬的反应,也便是最好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之后,向穆少云点了点头,随即遣人取了纸笔来签写书契。及成,我欲别过离开,却又被喊住。
“这位公子,我们韩堂主有请。”
所去之处在赌场地下,第五层东南。
眼前的男人气质沉稳干练,却不失率性。从门口进来时见到我这个半大的娃娃,也没有表现出丝毫诧异,想是底下人早已经向他汇报了。这便是朱盟在朱雀城的管事,即朱盟总堂的堂主,韩子义。相互见过礼后,他开门见山:“沈公子,你可愿意加入我们朱盟?”
“韩堂主也不问问我是何许人?”我笑。
“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英雄能人,我们朱盟没有理由拒绝。”他又道,“像刚才那幅图,想必公子也能想到,是我们测试任务对象的一个标准。寻常人能识破个中玄机已是不易,公子这般年纪却能轻易化解韩某人所布之阵,其才自不必说。某也不拐弯抹角,想着公子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今日这是趁早拉拢来了。”
他这一开诚布公,倒叫我好感倍增。只是,我低头思索,如今时机尚不成熟,还是决定还是依计划行事。
“看韩堂主也是个爽快人,实不相瞒,沈某不多时便要离开朱雀城,只怕要辜负您的厚爱了。”
“哪里。承蒙公子不嫌弃,如若将来有意加入朱盟,而韩某依旧执事,可来此处寻我。当然,也可以找到朱盟在各地的分处或朱氏门下的产业。”
于是,便有了那封令长青又惊又喜的,韩堂主的亲笔信。
随后我告别韩堂主与穆少云一行二人,只身离开,辗转到了青山村。
我将这一段大致说与长青,直听得他咋舌不已。
“只不知韩堂主今日可还在朱盟。”
“想知这个有何难?”长青莞尔而笑,找来茶肆的小哥询问就近朱氏名下的产业。那小哥倒是个心热嘴快的,当即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讲了一堆,我只拣着重要的听,见二人侃得没个头了,只得出言打断他们,骑马上路。
两骑并驾,红尘滚滚。
一旁的少年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心道他果然是在村里头憋了太久,又整日与我这枯燥之人作伴,只怕腻烦得很,这一出门,少年跳脱的性子便显露出来了。马上的少年却蓦地开口,方才还轻快自得的表情为郑重所取代:
“公子,你可知十年前我为何会身负重伤回到村里?”
这两年他从未提及此事,我也不曾问过。我侧头静静望着他,等待下文。
“我幼时随我娘住在朱雀城。”少年面上苦涩,“我娘原是青山村之人,自小家境不好,我那外祖父母为生计竟将她卖去了勾栏院里。我爹本是京城武将之后,偶然得见后对我娘一见倾心。在他打听了消息得知娘亲的身世后,便欲替她赎身,却被告知她被那城南刘家的老爷买去做了小妾。我爹伤心欲绝,奈何强龙难压地头蛇,那长家也断断不同意他迎娶一个青楼女子,他便趁我娘出府的机会与她见了最后一面,自后便脱离家族去了青山村。”
“我娘只是小妾,在刘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然而日子过得艰难,娘亲待我却是极好的,还坚持让我同刘家其他孩子一起进学……她去的那天,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世。”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那时的样子,跪坐在雪地里,冻得面上发僵嘴唇青紫,却笑着,轻声对我说:‘长青,你不信刘,你爹叫长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爹……多爱……’”
“那刘氏在一旁笑得得意。我冲上前去抓住那刘老爷的衣裳求他,让他放娘进屋,他却只作不闻,与刘氏谈笑风生。后来……我知道自己是疯了,我疯狂地冲撞、厮打……”
“我被施了家法扔在柴房里,正巧韩堂主夜探刘府救了我。他将我带回去,让我在朱氏的铺子里做事,我的拳脚功夫便是那时他教我的。他还替我取回了娘的尸首,好生安葬。我为报答他努力做事,原以为日子也便那样了,谁知,竟又遇上了刘家的人。我怕给韩堂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独自随他们去了,于是……“
“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真的是气数尽了,只想见我那素未蒙面的亲生父亲一面,谁知竟让我遇上了公子,这恐怕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公子救我性命,虽不愿收我为徒,却依旧授我医术,教我武功,在长青心中,公子便是再造父母。我知公子卧薪尝胆,定是谋大事者,这些年长青也刻苦学习丝毫不敢怠慢,不求为公子做多少事,只求能随侍左右,以全公子救命授业之义。
我心中震动。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转过头相互凝视了半晌,我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长青,你可知我为何不愿做你的师父,你的再造父母?”
“长青自知资质愚钝,难敌公子之万万分之一……公子看不上长青,也属正常……”说罢,他竟低下了头。我听得满头黑线,无奈地抚额。这人的脑子里装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小生不才,年方二一余二月,”斜斜睨了他一眼,“不知长青兄有何看法?”
“你你……”马上的少年吃惊地瞪大了眼,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也是,虽在一起生活了六年,但两个大男人怎的也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二十岁的加冠仪式在僻壤之乡也不甚讲究,要不是初识时候便问过他的年岁,兴许现在我也还不知道呢。与此相同,长青对我的年龄自然也是不清的,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
“公子,”他哭丧着脸。“你怎的不早些告诉我……”
“嗯,”我笑眯眯看着他,“我故意的。”
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