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总算到了最近的城池——周阳城。
说来也怪,进城时我便发现,这周阳城里热闹得紧,接连好几条街都张灯结彩的。好奇问了街上的行人,道是城里的大户陈家有喜事。既是私人的事,我便也不再多想,一笑置之。
缓下奔忙了三日的步伐,找了间还算不错的客栈下榻,安置好马儿,我俩便相携上了街。说实话,这时候我还是很惬意的。想着若当下不知珍惜,等到将来身不由己时,只怕想惬意都难了。
而此番上街,意在替我二人置办些服饰用具。毕竟在青山村待了这许多年,吃穿用度与外头相差太大,尽管对于这些我不甚在意,但总不好就一身粗布衣裳去见那韩堂主罢。知道的是去做事,不知道的还道是投奔。不过,我自嘲一笑,总归还是去讨一口吃食。
去的衣铺名字很有意思,叫“长相思”,让我想起那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说来也巧,当年还在庄子里的时候,便常见师兄的衣角上绣着这家店的名字。那时候毕竟年幼,看见师兄总有齐整好看的新衣穿,就总是缠着他给我带。师兄平日里总是很好说话,连我上树翻墙掏鸟窝也都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但每遇此事他总会摇摇头,让我再等两年。
那时候我穿的,都是我那没手艺还总臭显摆的师父做的衣裳。我因为年幼,依着庄里的规矩是不该让人知晓的,衣裳这样的物件自然不可假手他人,否则极易惹来有心人的关注。好笑的是,偌大一个鱼目庄,只有沈娘一个妇人,而她也只负责清洗衣物,其余一概不会,糙得跟个汉子似的。正因为如此,我的衣裳成了大问题,而最后这个大问题便落到了我那伟大的师父头上。
据师兄说,他也是穿着师傅做的衣服长大的。想想我那玉树临风,温柔谦和的师兄穿一身两襟不齐,针脚杂乱的衣裳,我就忍不住笑。
只是,再童趣也都成了过往。袖中的手下意识地轻拢,却拢不住过往的余温。一时间心中波澜狂涌,奔腾澎湃。
“长相思”的衣裳做得很是精细。因着赶时间,我二人便挑了现有的衣样,让人量了尺寸赶制,又上各处采买了些生活用品,这才顶着夕阳回了客栈。
翌日清晨。
客栈人多眼杂,我梳洗过后便在房中打坐调息。卯时,有人敲门。我起身开门,站在外头一脸笑意的不是长青是谁?只是,看他眼下这么浓重的青黑色,只怕是又认床了。
接过他手中的吃食摆上桌:“没睡好?”
少年的笑淡下来,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
“还以为在客栈歇息你会好些呢,这些天少不了奔忙,要再像这样下去铜墙铁壁也吃不消的。”拉他坐下,“先吃饭吧。”
少年闻言没有说话,乖顺地坐下来扒拉碗里的饭。对他熟悉如我,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只自顾自吃起饭来。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他便放下碗筷,拿一双大眼可怜兮兮地瞧我。我挑了眉与他对望,良久才垂下眼帘轻笑,一面往他碗里夹了些菜:
“罢了,反正这今天也无甚安排,你就在我这儿歇会儿吧,我陪着你就是。”
吃过饭,小二来收碗筷,我借机唤他寻了纸笔来。
“公子可是要练字?”少年坐在床沿,眨巴着那双明亮的眼。我不知为何呼吸一窒,但很快掩下异样,笑觑他一眼:
“是啊,谁像你,吃了便只知道睡。”
少年气忿,缩上床不再理我。
我摇了摇头,铺开宣纸,滴水研墨。虽说这墨不甚好,但还是有淡淡松墨香在空气里晕散开。我闭眼,静下心来,运气提笔。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
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
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
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
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
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沬。
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
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
我自问不是什么清流,却鬼使神差地写下了屈子的这几句诗,细想之下才发现,我们的境遇竟多少有些相似呢,也正是几近被世界抛弃——屈子是为最敬慕的君主和最亲近的家人所弃;而当日穆庄集结武林人士反我鱼目庄,此即为外人所弃,庄内之人尽赴黄泉独留我一人苟存世间,此即为亲近之人所弃——唯一幸运的是,我还有长青,还有青山村的乡亲们。
我深深地皱起眉头,长久地静默。
这里没有青山村的家里那样,坐在屋内就能闻见的萧萧竹声;没有清风给我送来水涧的清越和山林草木的芬芳;没有蓬草棵子温柔的舞蹈和情意绵绵的呢喃;没有羞涩的情人遣来野山鸡传话;亦没有从山脚传来的缥缈的歌子……
但是,多么幸运,我还有我的少年。
每每晨光微吐时,他踏歌而来,青衫缠身,竹簪绾发,背上背着药篓子,腰间别一张长弓,在朝阳里笑得清朗。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不知何时眉头已然舒展。
我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身后,一看之下又不禁笑得无奈。起身,走到他面前——床帐凌乱,少年和衣躺在床上,怀中抱着客栈的那床青蓝色锦绣丝被,睡得一脸无防。
“真是个孩子。”我试探性地扯了扯被角,见少年猛地侧过身,不禁骇了一跳,随即发现他依旧睡得香甜,怀里的被子却已经松开,于是借机将被子解救出来,替他盖上,又掖好被角。我坐在床沿,端详他的面容,良久,耐不住垂眼苦涩一笑。长青啊,你跟着我,还能孩子多久?
少年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未时,结果就是一起来便嚷嚷着饿坏了。
眠饱餍足之后,少年的精神与面色皆明显好了许多。他方在院里遛了两圈回来,就被我拖去温习医书。
“强基固本,对于哪一门学问的学习,都是至关重要的,知道么?”
“是,公子!”少年笑得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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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中有部分诗文分别选自《离骚》与《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还有,某欢喜于你们的每一次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