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九日，多云，气温一到八度，偏北风四到五级。
我叫李云北，沧州人士。我娘生我那天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但是没下雨。那场大雨憋到第二天才下，我都已经会吃奶了。所以我叫李云北，不叫李雨北，为什么不叫李雷北李电北？我娘说雷啊电啊太可怕，叫云安全一点。
写到这里，李云北看了一眼外面院子里掰玉米棒的老爹，然后看了一眼边上晾衣服的老娘。他一直没弄明白，自己温柔漂亮有文化的老娘怎么就嫁给了虎背熊腰一笑恨不得把后槽牙都露出来的老爹。难道是抢来的？李云北不敢问，怕提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会给这个美好的家庭造成伤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李云北想。他还是认为自己老娘是被抢回来的，不然怎么没见过外公外婆呢？
现在是一月底，学校期末考试结束第二天就放假了。李云北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学校，因为他给室友做的重点很多考点没录进去。他仍然记得考完试当天几个兄弟看他的眼神，那一个个恨得牙痒痒却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对不住啦兄弟，他不停道歉，我也没想到老夏这么阴险，这已经是最全的小抄了，你们总不能让我把课本印一遍吧！就这些重点考个六十分还是可以的。
六十分？那是你！我根本没抄全好吧！老四愤怒了。我就按着六十分的标准来做的小纸条！打个折多少，六六三十六！怎么及格？旁边老二老三跟着点头。李云北傻眼了，你们连做这个都要精打细算，根本没救了好吧！不管了！他开始收拾东西，手机充电器啥的。这两天没雨，伞都不用带。你们再想想办法，这是几个专业课老师的号码，还有老夏的。你们求求情，让他网开一面。李云北已经尽力了，半小时后在哥们幽怨的目光中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到家这一个礼拜他娘完全把他当猪养，恨不得把整个米缸都给他。今天风和日丽，待机了很长时间的李云北突发奇想，我要写日记！傻大个是我的外表，其实我是个细腻的人。一定要表现出我的感性，李云北点点头，往下写。
我是一个早产儿，啊呸！赶紧抹掉！李云北刷刷刷划掉重新写。
我出生时七斤八两，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礼拜。我娘临产前肚子撑得饭都吃不下去，又大又圆，跟个西瓜一样——这是我爹说的。那时他天天去河里抓鱼，去隔壁村挖山药。人家看到一个黑大个到处作案却不敢拦。第二天有人拎了两斤刮皮洗净的山药送上门来说，您也不要去挖了，我们种那么点根本经不起你折腾，你媳妇儿怀孕要吃，每天送你两斤，别去祸害了！我爹嘿嘿一笑，一边接过来一边让屋里坐，这多不好意思，再说两斤也不够啊。来人是个老汉，当时胡子就吹上天了，立马拍板，三斤，不能再多了！不然俺这几十斤肉也不要了，就留你家了！我爹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再饶半斤！成交！从这可以看出俺爹真不是啥好人。李云北写着写着觉得自己屁股有危险，马上在后面加了一句，但是爹对我们娘俩是真好！
我出生的地方离县城十里地，不远不近。小时候我爹常带我们去县里玩。我第一次吃香蕉，后来吵着要。我爹就买那些熟透了拎起柄一根一根往下掉的香蕉回来，皮上还有一点一点黑色的小圆斑。里面肉是好的，咬在嘴里软烂如泥，好吃。我问这是啥品种，我爹说，这是芝麻烂香蕉，最好吃的品种。后来上学了我还专门到水果市场买芝麻烂香蕉，老板说我们这香蕉都是好的，哪有烂的。因为买不到还失望了很久。
我喜欢吃火腿肠，我爹就买最细最小的火腿肠给我吃，说个儿小的是瘦肉肠，个儿大的是肥肉肠。我当然吃瘦肉啊！后来知道又上当了。不过我爹是真有本事的人，家里所有家具都是他打的。凳子桌子光亮笔直，严丝合缝，比在市场上看到的都好。那椅子靠背只只一样，随便坐都是最舒服的姿势，放地上安稳如山。他编的竹席草席藤椅附近村里老人家都来抢，一点竹丝篾头都不露。他还会自己打菜刀打锄头。有一次村里一户人家建房人手不够他站出来，还会干泥瓦匠。
我是顶佩服我爹的，虽然他喝了二两酒就喜欢唱戏，眯着眼睛拍着大腿，那调是真难听。我娘见怪不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踢他，院里去嚎，别在这碍事。我爹很委屈，我就很高兴。但是我爹见不得我高兴，他会吼我，作业做好了？猪喂好了？柴劈好了？见我点头他又喊，头发留那么长，当流氓啊，明天去剃掉！我只能捂着我的头发逃跑，他就很高兴。
我们小时候有一阵子是流行剪长发的，我就留了个长长的刘海。跟人说话不时往旁边甩甩，撅起嘴吹一吹，别提多酷了！那一阵子我就躲着我爹，在家弄个帽子盖着，前面的头发收进去。快半月了我爹都没发现。
直到后来，有一次家里吃酱拌面。我以前不吃辣椒，那天脑子抽了，跟我爹一样倒了半碗辣椒酱。刚吃第一口还没感觉，第二口下肚，不好了，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头上直冒汗。我爹见我停下来，就在那看着我满脸通红的样子咧开嘴笑，我娘去给我拿水。水没喝进嘴就打了一个喷嚏。坏了，我感觉我的刘海脱离了帽子，晃晃悠悠，滑落下来。我爹的笑容凝固了，当时就站起来往房里拿剪刀。我还在发愣，我娘一下拍在我脑门上，还不跑！去村头李阿姨那把头剃了再回来！我这才赶紧起身往外跑，刚出家门，回头一看，我爹已经把擀面杖提出来了。一手拿剪刀一手拿擀面杖，见我跑远了他把擀面杖往地上一杵，这兔崽子！
我和我爹的关系就这样，像老鼠见了猫。相比较我娘就好很多了，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都想着我，犯错了也向着我，从来不对我发火，就算我淘气我爹要揍我她也会护着我。我始终觉得，要是没有我娘，我可能就夭折了。所以我要一辈子对她好，顺带的，也可以照顾照顾我爹，不然我娘会伤心。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也不是我娘，我娘不用我感激，我爹更不用了，他说只要我不恨他就行了。我爹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我高三那年，我的个子突破了一米八五，我爹不算太高，一米七出头的样子。那天他突然发现跟我说话头要微微仰起来点，心情很不愉快。再发现我的胳膊也比他粗了，终于灰心了。那天他说话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还给我递了杯水，我简直受宠若惊。他说儿子，你也长大了，好好学，考个好学校，将来照顾好你妈。爹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原来他是因为不能打我了有些难过。
我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我师父。那是我刚上初一的时候，我们村搬来一户姓顾的人家。也不算搬来，他是从省城回来。这是他的老家，父辈都在这里生活过，也有房子也有田地。顾师父名叫永忠，他说自己十五六岁到外面打拼，去过不少地方。干过搬运工挑夫，餐馆洗盘子端菜，各种杂活。他在京城待了十年，跟着一个练八极拳的老拳师学拳。白天学拳晚上打工，学成后就在师傅的武馆教拳为生。妻子是普通工人，有一个女儿学计算机。那时候学计算机是热门。
本来日子平平淡淡，也安安稳稳。之后却出了一个事情。他师傅应邀到外地与人比武，把人打得脾脏破裂大出血，送医院抢救花了十几万。那在当时可是一笔大钱了，当事人家属闹意见，不知怎么的把他师傅给告了，要求赔偿。他师傅是个刚性子，承认是自己打的，但是绝不赔偿。眼看法院要开庭了，顾师父到处询问，都说他师傅恐怕难以保全。当年他师傅已经七十多岁了，顾师父心中不忍，背着他师傅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又四处借了一笔钱，暗地里把这件事跟人家私了了。
过了一段时间，事情被他师傅知道了，他师傅说，这不合规矩。比武前立状，死生各安天命。伤人不是我本意，但我也没有使奸。我跟他初次切磋也谈不上情分。虽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但我不给你也不能威胁我。既然你坏了规矩，我不可能再给你。到时候说我于心有愧再传成我耍诈胜之不武，那我这几十年的名声还要吗？他师傅和几个亲传的弟子凑了凑把他私下给的钱还给了他，虽然没有责怪他，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尴尬。后来有师兄弟到省城开武馆，他也就过来帮衬。一晃又是十几年。其间师傅离世去过京城一趟。大家说师傅一直记挂着他，但老人家脸皮薄，硬是没有去看他，想不到再见已是天人两隔。顾师父大哭一场，从此京城成了他的伤心地。
这些都是李云北在跟师父学拳这五六年里陆陆续续从其他师兄弟口中听来的。
顾师父虽说回老家定居，其实更多时候住在县城，遇到李云北也是在县城一中体育场。当时中学几个班举行篮球赛，顾师父一眼就看中李云北身大灵活手脚有力，眼神敏锐进退有度。天生就是练武的人！顾师父有徒弟在一中教课，于是直接找到了本人，甚至找到他家里，问他愿不愿意学拳。当时李云北他爹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这孩子以后打不得了，心里一阵忧伤。
李云北当然愿意学拳了，那个年纪的男孩哪个心里没有侠客梦？从此过上了起早贪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日子。
李云北是一个好孩子。他不怕吃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别人练拳打两遍三遍，他一趟就是三遍连着打。早晚各一趟，加上桩功，头一年学基本功后来学散手，每天得练三小时。就算学业最重的时候，每天练拳也不少于两个钟头。他那时候整个人黝黑黝黑的，个子疯长，身形不见胖但体重猛增。
高二的时候，有天顾师父把他叫到一边说。你的基础打得很扎实了，比我当年还好。平时你自己练也不会走偏了，可以出师了。如果想继续深入，有机会去京城找我师兄。以后不用来这里练了。
李云北很听话，在自家院里整了块平地，在学校就挑个僻静的角落，还是按平常的习惯练。在家练拳的时候他爹总会搬个凳子坐一边吧嗒吧嗒抽烟，一边看一边赞叹，有时还要下场比划，给他当桩子。父子俩感情倒是好一些。
每年端午中秋过年，李云北都会拿东西去看望他师父。有时他爹也一起，他爹跟顾师父很聊得来。顾师父常说他们俩人要是早见面，可能就八拜为交了。一个拿出最时鲜的山珍野味，一个拿出最新得的明前云雾。一个拿出最得意的根雕木雕，一个捧出最自豪的花草盆栽。一个说各种农工技巧，一个说到处野闻杂谈。简直相见恨晚。李云北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个。
爹，要走了，赶不上汽车了。
要走你走，我明天再回去！
李云北他爹那天果然没有回家，只不过第二天到家的时候在厨房跪了一下午的搓衣板。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样了？李云北咬着笔帽，看看身前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有些思绪连篇。
还有那天那个女孩。李云北心跳的有点快，他又不是真傻，当然知道自己那手足无措的样子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很棘手啊，他想。而且我就是很怕，发自内心的害怕。都不敢看她，那可怎么办？李云北翻出手机，盯着聊天软件赵金声的头像发痴。点进她的近况，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一首诗挂在最顶上。
十年馆榭半成伤，
橹上舟摇过水乡。
满目霜风吹酒冷，
明朝取渡到横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