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独立寒阶望月华2
我会说:“大哥,我错了。”
他则永远是天高云淡的微笑,默默看我一会儿,再一语不发的离开。
今天说话了啊……
我歪过头去,笑的有一点点谄媚:“大哥啊,你怎么在这里?”
他英朗的侧脸有一丝忧伤,看向我的目光却依然是温和的:“那孩子脸上那道疤痕,恐怕就是你带他回来的理由了。”
浅浅一笑,道:“终究什么都不能瞒过你……不错,我确有此疑心,他便是那个孩子。不过仅凭一处伤痕,却是不能断定,日后再查访着罢。事关重大,我不想草率了事。”
他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便将他带回乾坤门罢,深山巨谷,人迹所不至,于他的身份有益无害,更何况还有二弟陪伴,岂不是天伦乐事?”
眯起清亮凤眸,我的声音坚定不移:“不,我要将他带在身边。你我皆知他身份特殊,若温和谦恭不会自保,活下去都是困难。与深山中清心寡欲的日子相比,还是在市井之中,更能成就沉稳谋略。”
他长叹一声,幽然道:“你总是这般有主意,也罢,就依了你。二弟如今情绪依然常常失控,见了他,或许不是好事。”
小径深处,乱花渐欲,我竟是不知不觉随了他的脚步,慢慢的行到了无人之处。他身后那雪白的衣摆,随了微风轻飞,我只是定定的看着出神,一时间,竟是无语。
从前的我们,总会有说不尽的话。虽则大多数是我说,他听,但总是言笑晏晏,亲密无间。然而这短短一月不到光景,仿佛却是生分了许多。
是因为,仇恨蒙蔽了我们真心,还是我身上的金玉华服,太过奢华?
“清歌。”他忽而出声,一双静默幽深的眸子仿佛暗流汹涌,“漫漫复仇之路,你可有把握?”
我心内一紧,脸上却是不甘示弱,装了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如何没有把握?我胥清歌聪颖绝伦,八面玲珑,身后又有乾坤门支持,自然是逢凶化吉,百战百胜。”
此言一出,自己都觉得失落。不错,我是聪慧,可我的敌手,比我灵敏百倍;我伶俐乖觉,我的敌手,却是势力庞大;我有乾坤门支撑,可是他们,朝堂之上,数十年摸爬滚打,早已握有重权。哄骗的言语,连落葵都不会相信,遑论我面前的是江湖中人人称羡的公子柳毓?
他果然付之一笑,温润如初,那一袭白衣翩翩,俊美绝伦:“清歌,我知道你的性子,固执倔强,又好打抱不平,认准了就绝不回头。叔父曾夸奖你执着坚韧,正义公平,焉知这不是你性格之中的弱点?哪怕是错的路,你也毫不犹豫的走下去,旁人无论如何规劝,你总是只听信自己……”
我紧紧抿了唇,只觉心中烦躁、失望、痛苦一涌而上,只想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辩起。难道说,他也不懂我么?十余年相知相守,他竟也不懂我么?
松音可以质疑我,落葵可以指责我,萧承弈可以嘲弄我,李忱可以揭破我,唯有他,不可以。
他必须相信我,支持我。因为他是我最爱重的大哥,也是……那个承诺的缔造者。恍然间又回到柳单病床之前,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将我与他连在一起,道:“你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承诺什么?如果连信任都没有,这样的承诺我宁可不要。
只是,为何心这样疼痛?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不想每次出游都是借了游玩之名,去给他寻药?天山雪莲、礁湖珍珠、西域息霍香、闽南千足虫,还有无数稀奇古怪却能治愈疑难杂症的良药,我满怀希望的一一寻来,却在长老们的摇头中失落而归?我为他翻山越岭,却始终无法全心全意看风景。他的病,多半是昔年毒药引起,而这幕后的凶手,恐怕正是我要寻的敌人。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不想再让乾坤门笼罩在朝廷阴影之下,让他日夜忧心?曾偷听过柳单与他的秘密交谈,柳单认为,屡次剿灭乾坤门门徒的势力,极有可能是朝廷中的势力,而这股势力与谋害胥家的凶手,似乎同出一门。也就是说,一旦我追查到陷害胥家的多股势力,也许能从中一举消灭乾坤门的敌人。
难道我要告诉他,我不想让他独自承担乾坤门的重任,使他不能真正开颜?柳单生前留下的三个愿望,其中便有,希望他能寻到靖王遗骨,使胥家后代能够安心。柳单与靖王生死之交,不能找出靖王身故的疑点,他死不瞑目,而柳毓是他唯一的侄儿,这样刺手的任务,多一个人分担难道不好么?
我漠然笑了起来,原来我所做所为,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错的路。
罢了,若是错,能使他安心,那就错下去。
若是错,能将一切仇恨就此湮灭,换来他的平和如初,那就错下去。
淡淡看向他从容闲适的侧脸,我懒懒道:“大哥既然看不过我的所作所为,不妨回乾坤门去。诸事在我,无需你费心。”
他似是一震,几不可信的看我:“你要我回去?”
我点了点头,笑容无懈可击:“大哥成天忧心这个,忧心那个,我听了都烦闷呢。更何况乾坤门需要大哥坐镇,郡主府这小庙,便不留您这大佛了。”
柳毓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大哥与你说的是肺腑之言,你为何一定要在这是非之地流连,执迷不悟呢?随我回去不好么?”
“覆水难收,”慢慢转了身去,我淡然道:“谁拦阻我,便是我的敌人。”
身后的沉默那样长,那样难熬,我屡次想放弃与他的对抗,躲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山中游玩却适逢暴雨,我冻的发抖,听了那山雨磅礴,野兽低啸阵阵,昏暗的天际,皆使我恐惧无边。而彼时他亦是一个病弱的少年,却能微笑着将我揽入他的怀抱,温言安慰我。薄衫湿透,我能够清晰触摸到他的体温,他胸膛的形状。冰冷与滚热交汇,他徐徐的气息吞吐于发顶,我只觉得脸红耳热,心底最柔和的地方,从此刻上了这唯一的名字。
柳毓。
但是,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蜷缩在他怀中颤抖的小女孩了。我希望的感情,绝不是全方位的爱护,我要与他并肩站立,我要为他分担困苦。
悲他之所悲,喜他之所喜,我们心脉相连,我们生死与共。
你守护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换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终于,他低低的笑了起来,那一缕无可奈何,扣动我心弦:“话已至此,我多留无益。清歌,你自珍重。”
无需回头,我也能知道他脸上永远是天高云淡的表情,从不会有哀伤,从不会有彷徨。心淡者,七情六欲仿佛都远离了,我从不能从他那悠然笑容中,读到我期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