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桓在篝火大盛,舞娘的扭臀送胯中,极力抽神望向前方的苏凭。
他既是北衙中人,自是晓得苏凭与林娘的一段往事。苏凭寻常寡言峭厉、满身锋芒,他头一次侍从宴饮,拼着被责骂一通也要亲眼瞧瞧上将军于女色之前究竟是如何的坐怀不乱。
苏凭端坐高台,俯瞰这异域的歌舞升平,便听闻摩刹沙哑的嗓音问道:“上将军,这菜肴可是不合口味?可需我教厨房重新准备?”
苏凭提箸,吃了一口没动几下的菜肴:“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不是佳肴不好,只是我这几日王庭之中盛情难却,又多日未曾操练,如今已是吃不太动了。还望大人见谅。”
摩刹笑道:“如上将军这般,不改军中本色之人,世上少矣,我怎舍得怪罪。若我不曾记错,上将军而今二十有七,怎么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啊?”
苏凭淡淡笑道:“我长年随侍宫中,所见不外乎嫔妃宫人,又少有闲暇,故而在此事上懒于费心。孑然一身也未尝不好,我这般时时涉险之人,若有家室,于人于己皆是拖累。”
“这世上最难做的便是臣子,上将军是有感而发啊。”摩刹忽而话锋一转,“不过我听送帖子的家仆言道,上将军今日去了市集?”
苏凭掸了掸箭袖的袖口:“月氏风貌与大敬相差甚远,今日终归是得了空闲,便想着亲自看看这奇风异俗,开开眼界。可真到了市集,才发觉言语不通,眼中所见皆是一知半解、走马观花。我到底是个武将,附庸不起风雅。”
“上将军过谦了,我手下有一位勇士,对上将军很是倾慕,想到席前祝寿,不知可是冒犯了上将军?”
苏凭眼波一转:“那便请出来吧,只是不知这位勇士的名讳。”
摩刹笑而不语,浅色的眼眸在缤纷的火树银花中诡异地开合,他两掌一击:“你还不出来么?”
身姿妩媚的舞娘们霎时退开,嘈杂得两耳嗡嗡作响的乐声和话语声也顷刻散尽,眼前瑰丽的色彩泼上了墨色,只余一片死寂。一个身影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上台阶,当他在烛火中显出身形时,苏凭和蔺桓俱是一惊。
黑色的幂篱!
“猫将军,还不像上将军行礼?”
摩刹的声音此刻听在耳里犹如木锯在心口上割了一下,猫将军在一丈外施礼,斟了酒,在苏凭席前跪定:“敬上将军。”
他的嗓音像是历过了重刑般地喑哑,在耳廓一阵撕扯方肯灌入,苏凭还未及伸手,便是一阵酒樽落地的闷响,蔺桓失声叫道:“他没有脸!”
幂篱是由黑纱制成,即便遮盖全身也掩不住轮廓,苏凭定睛一看,幂篱下的那张面孔在灯火通明之下竟没有五官,是平滑的!
摩刹放声大笑,灰白的胡须随之恣意地飞舞:“小将军可看清楚了?”
蔺桓以手撑地才未仰倒,抖着嗓子几乎是语无伦次:“他没有脸,上将军,我看清楚了,他是鬼,他真的没有脸……”
黑暗像失了牵扯一般跌在肩上,苏凭的指尖一阵颤动,倏忽握紧成拳,砸在桌上,侧首厉声喝道:“休得胡言!此处是摩刹大人的府邸,岂容你醉酒之后大放厥词,还不向大人赔罪。”
蔺桓着了霹雳似地跳起,带翻了方榻,酒菜洒了一地,身子转向摩刹又转向苏凭,不知先同哪一个赔罪,眼中又瞟过了重重幂篱,吓得赶紧移开眼光,终是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打抖。
摩刹笑着打了圆场:“小将军恐怕是紧张了,来人呐,与小将军换一桌。”
苏凭不顾身后的骚动,接了酒樽,竭力直视:“猫将军,久仰大名。”
那喑哑再一次刮擦着耳膜,发出难以忍受的声响:“是啊,百闻不如一见。”
季彣与最后一个病人把脉后,笃定道:“如今可以断言,王上药中多的便是黄酒了。”
祝昌一喜,神色却又一暗:“本是喜事一桩,可我们派人去暗查过宫内账目和煎药的宫人,似乎并无加入黄酒的迹象。”
季彣叹道:“有嫌疑的何止是煎药的宫人。除去隐匿的探子,期间来往于御膳厨房的所有人皆是逃不过的。本就是大海捞针,我们又在外邦,更是难上加难。”
祝昌搓了搓手掌:“就当手中多留一个线索,只待时机。”
“上将军,他是鬼!”
二人正浸在愁云中,一声突兀而来,迎声望去,苏凭架着酩酊大醉的蔺桓走了进来。
祝昌赶忙上前将蔺桓接了过来:“他怎么醉成了这个模样?”
蔺桓攥着苏凭的手腕不放:“上将军,你相信我,他真的没有脸!”
“你先送他回去,我和御医在此还要查证一番。”苏凭一翻手腕便挣脱出来,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好言安慰他几句,今夜他怕是吓坏了。”
祝昌没有多问,依言行事。季彣见苏凭脸色有几分苍白,走近一步,衔了她的手腕。苏凭另一只手从腰封中摸出了一块帕子:“你替我瞧瞧有何不妥。”
季彣将帕子的正反都放在鼻下闻过,再用舌尖点了,失色道:“曼陀罗,你这是从何处来的?”
苏凭眉目一斜:“一面是宴饮中菜肴的汤水,一面是羊奶酒。”
季彣不由狐疑:“摩刹要毒害你么?可是这么点用量,最多教人神思恍惚,萎靡不振,难以伤及根本啊。”
苏凭露出一个了然而讥讽的笑来:“便是要教人神思恍惚,以证鬼神之说。”
季彣顺势问道:“什么鬼神之说?”
苏凭的眼光轻轻扫了过来,季彣自知失言,咳了一声方道:“看来方才那位蔺将军比你贪嘴些,待回太平馆后,我给他开些解毒的方子便无大碍了。这些病人的病症与王上的病症几乎相同,既如此,我便将方子调了,早些将此事了结。”
苏凭立在一旁,待得季彣将一应琐碎事务料理完便出了病舍。病舍设在一所酒楼里以作掩护,是以苏凭也敢将醉酒的蔺桓带到此处。二人冲破重重酒肉香粉,终是到了街道上,这繁星满空便愈发惹人喜爱。
“你的心事解开了么?”季彣身子一僵,侧目而视,苏凭淡淡一笑,“那日我睡过去了,故而只知开头,不知你如何收场,故有此问。”
季彣低声道:“你想过?”
“不曾想过,我若想了,你一星半点都瞒不住。”苏凭饶有兴致地赏着夜凉如水,“你到底于我有恩,我自当有所礼遇。何况你也不是那不知轻重之人,心中存些事情,无关大局也无伤大雅。”
季彣心念一动,眼波一转:“你不是说崡谷之内若是没有我,你也可完成圣命么?”
苏凭下颔一扬,长眉斜飞入鬓:“我一个上将军还怕卖你一个人情么?”
季彣亲见她这厚颜,眼睛瞪了半日,一口气顺不下反笑了出来,苏凭闻声也渐渐牵长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