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昌看着地图上的纵横交错,只觉头疼欲裂:“我们只有几日的行程便出了大漠,必须要选走允州还是走沙州,拖延不得了。”
苏凭斜斜地靠着几榻,手臂搭在面上,嗓音中难掩疲倦:“走允州必经迷雾岭,即便此次有所防备,孙必不敢轻举妄动,也太过凶险;走沙州,便是明摆着北衙不信孙必,又怕打草惊蛇。难呐——”
“不如将手下的郎将都召进来,让他们也想一想?”
苏凭一手捂着眼睛,答了一个好字,又忽地道:“已是辰时了吧?御医此刻应当在内帐了,我去去便回。”
苏凭入了内帐,季彣果然等在那里。苏凭径直坐在榻上,季彣见她累得懒于开口,问道:“还在为走允州还是沙洲烦心?”
苏凭凌厉的双眸因几乎彻夜不眠而迷离:“往近处想,左侯卫前车之鉴你我亲历,走沙州应当万无一失;往远处看,孙必区区一个太守竟敢动师团大军,背后牵连不小,往后查探也要步步小心,走允州则可以迷惑其耳目,但难保不会旧事重演,如何能不烦心啊。”
季彣拿着着伤药,斟酌好一会儿方道:“我有一计,或可解忧。”
苏凭的眼光霎时盈实,将季彣的计策悉数听了,侧首思量不久,也不换药了:“你同我去一趟大帐。”
季彣一愣:“我去?”
苏凭瞥了他一眼:“你的计策,自当由你去阐说,难不成要我代劳?”
季彣笑着说“不敢”,便随她去了。入得帐内,各位郎将已然到齐,依品阶站立两侧,见苏凭领了御医进来都有些诧异。
苏凭亦是退到一旁:“都听一听。”
季彣望着满帐子的戎装男儿,定了定心神,这才言道:“下官知各位将军忧心于回京路途,依下官之见,应走沙州。”
即刻便有人问道:“走沙州就要给孙必一个交代,否则不好收场。”
季彣侧目望着苏凭,见她气定神闲地向他抬颔,心中紧张便消解了大半,回身在地图上点出允州,脱口而出:“夫人,你来看……”
季彣浑身僵直,慌忙顾首,正对上苏凭瞪圆了的一双眼睛,饶是此生舌灿莲花,他也不知如何描补,只剩了微弱的气力,微微抖着看她。
几乎是言语落下的瞬时帐内便响起一阵哄笑,蔺桓因办了病舍的事,与季彣熟络些,前仰后合地道:“御医可真是了不得,也就离了哥舒姑娘这么一小会儿便害了相思。还未入大敬便叫上了夫人,总归你们帐子前后挨着,也别讲究什么俗理,干脆并一并得了,我们也算叫什么,成人之美。大将军,你说是不是啊!”
郎将们争相应和着,个个的发声蹙到祝昌耳旁怂恿,祝昌抬手一挥,笑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就知道打我的主意,怎么不敢撺掇上将军啊?柿子挑软的捏是吧。都是没讨着婆娘的人,操什么红娘的心。还并帐子,别眼红人家成双成对的,看把人家季御医臊的,都给我收敛收敛。”
杂乱中,季彣眼光向苏凭试探,她却含笑看着他人闹作一团,他方欲再探,杂乱已渐渐平息,他只得咳了几声,复道:“迷雾岭的地势东高西低,甚为陡峭,还有激流穿行,但横贯东西,使团出行时,为赶行程,选此路无可非议。可如今我们并无回京期限,再者不同于来时,若走迷雾岭是逆势而为,先不言大军辎重,随行动礼品,便是人走在迷雾茫茫中,耗时耗力,不如绕道沙州,反而省事。如此交代允州,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郎将们各自思量过后,皆觉此法甚妙。祝昌便道:“既然无人提出异议,便走沙州了,各位即刻着手准备。子托,如此可好?”
苏凭一手杵在鼻尖下:“依言行事吧。”
因计策而耽搁了换药自然是要补上的,而苏凭总是马不停蹄地在营中各处奔走,待季彣子时到内帐时,苏凭仍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几榻前。
“这油灯太昏暗了,为何不多点几盏。”
苏凭将军报放下:“昏暗离得近些便好了,何需费那些工夫。”
季彣将伤药拿出:“你的伤口正在愈合,疼痒难耐,你要忍着些。”
苏凭低声应了,季彣顿了顿,终是下定决心言道:“今日大帐内我……”
苏凭接道:“军中不比宫内,皆是粗汉子,却没有坏的心思,你莫放在心上。若是几句调笑冒犯了你,我代他们赔罪。”
这倒出乎季彣预料,他又疑心自己太过含混,复道:“今日那声‘夫人’是我欠了妥帖,你……我……”
他忽又讲不下去,一口气堵在胸口。苏凭抬首看他,轻轻笑道:“难不成你真害了相思,我好歹是一军之首,并帐子不过举手之劳。”
众人前都未有几多的羞愤陡然翻起,直冲灵台,他颈间的筋骨已露了峥嵘,将素来温厚的嗓音扯出了几分沙哑:“你当真不知我讲的什么?”
话音刚落,一股狂风便撞开了帐帘冲了进来,油灯微弱的光芒登时湮灭。季彣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识得出油灯中弥漫的青烟,那之后,是渐渐浮出的苏凭的容颜。
上药之时他们离得这样近,他从未觉察。缕缕青烟在他与她的呼吸间绵延,纠缠,摇摆不定。他倒竖的双眉慢慢放平,她的棱角被彻彻底底的黑暗润饰,一向幽深的双目清明如镜,只映得出他微微躬身的剪影。
同榻而眠的夜晚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那些本该相同的荣辱与共、与子同袍却似隔岸一般难以企及。他的指尖悄无声息地攀上松散的外衣,她侧身一避:“别系了,我这便睡下。”
指尖缓缓从外衣上滑开,他收了药箱,语塞至极,便在漆黑一片中恍惚离去。
苏凭呆坐良久,鼻尖是油灯燃尽和药材的余香,她伸手按了按干涩的双目,抓着外衣将自己一裹,合衣倒在了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