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昌瞥见苏凭肃然的面容,小心翼翼地问道:“思奇究竟查出了什么?”
苏凭举着手中的绢条,蹙眉道:“孙必,天元二十三年入凉州幕府,永泰八年出幕,经举荐,被安到了允州府,永泰十年擢为府尹。”
“天元二十三年的凉州幕府?”祝昌惊得合不拢嘴,“那不是当年信武侯的私幕么?永泰八年,孝敬皇后薨,信武侯将私幕遣散,只留了几个亲信,陛下将私幕中才学上等的派去西北各个郡县,以示退让。难道此番迷雾岭之事竟牵扯到信武侯么?”
苏凭不曾答话,紧抿双唇,揉着额角,祝昌则忧心忡忡:“信武侯本就对当今凤驾和五殿下之事耿耿于怀,近年来多有狂悖,陛下因着太子一再忍让,此时在查出孙必,无异于雪上加霜。子托,这可如何是好?”
苏凭沉吟片刻,摸过纸笔,祝昌问道:“你要请陛下裁断么?思奇就在凤城,消息都到了此处,陛下难道还不知晓么?”
苏凭行云流水般写完,用蜡筒封好:“无论陛下是否知晓,这封密文我们都要上奏。此事再查下去,信武侯十有八九走不脱叛国之罪,届时,陛下想保也无能为力。我们如何做,听凭圣意。若陛下不愿深究,迷雾岭一事便到此为止。”
祝昌剑眉中的懊恼颇深:“信武侯怎地如此糊涂,当年孝敬皇后便是因他与陛下争执不下,方药石无灵。即便不为江山社稷,不为左威卫旧部,单为了太子,也该收敛一些。”
“传令下去,大军按兵不动。若陛下真要保信武侯,我们便只能走允州。”苏凭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生出了无奈,“若信武侯肯退让,孝敬皇后、陛下、太子、北衙乃至于天下,都不必如此难做。”
“季御医,你可是要去上将军的内帐?”
季彣顺声看去,蔺桓几步走至眼前:“上将军此刻不在内帐,去东营巡视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晚些再去。”
季彣笑着道谢,又问道:“大军这几日本该整理行装,随时开拔,向沙州进发,怎么没有动作?”
蔺桓叹着气道:“这本来都说好了的去沙州,次日就下令要我们原地不动,在此待命。那就等吧,等来等去等了好几日,方才军令终于是下来了,结果不是去沙州是去允州。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整的人晕头转向的。”
“去允州?”季彣方欲再问,远处便有人高声喊着无患,蔺桓匆忙道:“我得走了,您先回吧,记得晚些再去内帐。”
季彣亦向着来时之路走去,步履缓慢,思绪纷杂,都是为何改道允州的诘问。他心神不宁地走到了自己的帐前,手方碰到帘子,脑子里却电光石火,他将手撤回,拔腿便向东营跑去。
大漠中,风起时,黄沙飞扬旋转,而后铺天盖地、义无反顾地砸下,等他冲到东营,寻到苏凭时已是满口的泥沙。苏凭见他来,交代了下属几句,便走了过来,他抢先开口道:“改道允州,是不是同信武侯有关?”
苏凭似乎思考着是否予以解答,片刻后,答了个简短的“是”字。
季彣双手扶上面孔,搓了几下:“是啊,走允州,无非是向世人证明允州没有问题,能教你改变主意的只有陛下,这是陛下在为之开脱。除了信武侯,还有谁有此殊荣。”
苏凭似是不曾听出他语义中的讥讽,神色未变:“你便是为此而来?”
“你赞同此举?”季彣的焦躁未减半分,“你我在月氏时,迷雾岭事发,御史中丞白令岿白大人上疏弹劾信武侯结党营私、藐视君威、干涉东宫事宜且有通敌之嫌,念其平定凉州有功,保留其上柱国称号,但要褫夺其爵位,不得参与大小朝政。信武侯大权在握多年,虽则遣散私幕,退居侯府,但连陛下都敢顶撞,岂容一个御史中丞动摇根基。御史台同北衙卫一般,要断绝朝中根基,全仗圣意垂恩。陛下若保信武侯,白中丞便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再者,白中丞在十道之中政绩斐然,是当世之大才;而信武侯,历数的罪状有哪一条是冤枉了他。你长年随侍陛下身侧,永泰八年,孝敬皇后薨时,陛下是如何,太子是如何,难道你忘了么?”
风沙里,苏凭连声音都是模糊的:“你累了,回去吧。”
季彣便是赖也要赖着,怎肯离去:“何况,御史台为朝中风骨之所存,若只因白中丞弹劾信武侯便治其罪名,只会骄纵权贵,教天下士人寒心,陛下万不能如此啊!”
苏凭微微侧首,没有看他,只道:“陛下自有圣断,我听命行事,你多说无用。”
季彣的恼怒熏红了双颊:“自有圣断?你虽为内臣,但也当负匡正圣德之责,怎能如此漠视纵容。即便明君也有有失偏颇之时,才需这满朝文武。说一句大不敬之词,若是陛下……”
苏凭高声喝道:“季御医!”
季彣咬牙续道:“若是陛下昏庸,你又当如何?”
“若陛下是文王,我不敢自诩太公;若陛下愿为夫差,我自甘心当那伯嚭。”苏凭一身明光铠在天地混沌中锋芒毕露,教人双目一阵眩晕,“你不要以为陛下夸你几回聪颖,便真可对我北衙指手画脚。本朝僭越尚属不赦之罪,你若是活够了,便继续如此口无遮拦。”
季彣气极语塞:“你……”
“我知你要讲些什么。”苏凭跨近一步,如锋的眉目中是居高临下的轻蔑,鼻腔里冷哼了一声,“‘黎民多怨苦,北轩尽宠臣’,我听了二十余载,不差你这一句。只是你既然如此讲究忠奸善恶,永泰十年,信武侯旧伤复发时,你如何又去了呢?一纸皇命便教你们这帮直臣折腰,尔等这口中振振有词的风骨倒是便宜得很。”
季彣面色白了又青,方要辩驳却牙间打颤。倏忽间,苏凭转身而去,懒得多看他一眼,便隐匿于滚滚黄沙,徒留他一人受着碎石沙砾加身,方觉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