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听错了。
季彣自顾自地摇摇头。他总听得到敲门声,这几日尤其如此,是以他在前院摆了个几榻,便于查探,可看来再拖下去,他得躺在门前了。
门又响了,敲得沉稳有力。他方信不是自己失了神志,向门前踉跄几步,将插销打开。
门后之人一身黑色的狐裘,惠文冠上不过一会儿便落了一层薄雪。他与那棱角分明的面容相伴走过秋夏,毫无往来的几个月,而今却是陌生的时节。
他似等待来春一般等待他们之间的隔阂消解,而此刻,他最不愿见的,恐怕便是她了。
他请她入正堂,脱下裘衣时,才发觉,他裘衣上的积雪竟比她的还要多。他生起炉火,微薄的热度在满室的干冷中生涩地蔓延。他用滚水沏了闻林,摆了茶果,二人又是在白气缭绕中相对无言。
苏凭将那妃色的包袱摆在几榻上,他早该看见,却理所应当地问:“这是何物?”
苏凭默然不应,他又轻轻地问:“这是何物?”
“这是哥舒。”
开口不曾似她预想中的那般艰难,就如杀人时万般顾虑,最后不过是手起刀落的利索。他端坐,鼠灰的常服穿得整肃,一双悲戚的泪目纠缠在妃色布料的吉祥纹上,他解开,指尖碰在冰冷的沿口,强忍着哽咽:“别停啊,你来此便是给我一个交代的。”
苏凭略略垂首,低声道:“哥舒姑娘,应我北衙之需赶回月氏,与斥候会和。因她在王庭十载,虽则一个洒扫宫人对密辛所知甚少,但与我们的消息一对,大有文章可寻。此番我们意在一举扳倒摩刹,不料意外得知摩刹欲袭击成纪军械库,两厢为难,虽最后两全,可终是敌不过摩刹的绞杀。在月氏的斥候全军覆灭,哥舒姑娘那时来不及走脱,不幸遭池鱼之殃。此事之错,皆在我北衙行事不周,哥舒姑娘是此次平息战火的功臣,你有何要求,尽可以提,北衙赴汤蹈火,也会成全。”
季彣紧盯着苏凭,冷笑道:“不过是了解王庭情况,何需哥舒千里赶回月氏,又怎么劳动你的大驾到此,你以为在哄骗三岁的孩童么?”
苏凭漠然回望:“事出紧急,一些地势、方位、人员传信看似不费时,查找起来却困难重重,不如教她亲自去一趟便宜。至于我到此,一是哥舒功高,二是念着之前的情分,若你心存疑虑,之后的事,我差遣蔺无患来便是。”
季彣的眼光在苏凭天衣无缝的脸上刮着,良久:“你若设计,我决寻不到端倪。可你便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信你手下的斥候打探不到一个洒扫宫人的所知。你既来与我一个交代,便不该瞒我。”
苏凭语露讥讽:“做不做在她,来不来在我,信不信在你。且,痛失所爱大半人最初皆是疑神疑鬼,你是聪明过了头。”
“我不曾如此。”季彣恼怒道,“你知我不曾如此。”
苏凭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满是不屑争辩的轻蔑。她径自取了裘衣披上,季彣大惊失色:“你……你这便要走?话尚未讲清,你怎么能走?”
苏凭伸手拉开门,门枢吱呀作响。季彣慌忙起身,苏凭已先他一步,又怎会教他追上。外头风雪的势头不减,苏凭岐头履踩在雪中的闷声即刻便被季彣铺天盖地的叫喊声遮掩。
“苏凭!苏凭!”
慌乱不甘,再到歇斯底里,他的愤怒在风声中忽远忽近,她已望得到宅院的大门,却有一股力道探向左肩。苏凭侧身回了一掌便将季彣撂翻,季彣跌在雪里,生死也不肯放开她的狐裘。
“我求你!”
他撕心裂肺地喊着。
裘衣被扯开,久伺的寒风灌入,她五内一凉,迟疑间,竟失了将他推开的时机。他不曾穿裘衣,难怪追得上她,鼠灰的单衣同天地间的灰白连城一片。他膝行几步,将手中黑色的裘衣紧紧攥在怀里,又改换了声气:“哥舒走的时候说过,待她回来便坦诚相待。你肯来,无论她所行何事如今都已没了禁忌,你瞒我,自有你的苦衷。可哥舒已走,我当夫君的无论如何不能不明不白,你告诉我,将事情告诉我,我求你,子托,我求求你。”
他已不是头一次跪在她跟前,那时不过是以退为进的计策,也不曾想过此景重演,他甘心伏地,痛哭着向她要一个解脱。
逼得人透不过气的大雪纷飞落在苏凭眼中,却是秀水亭雅间里交替闪现的牡丹和榴花,那些恣意的决绝、悲恸、爱恨皆成了她的挣扎。
“哥舒是摩刹的探子。”
满脸的泪水冻得他几乎张不开口,他怔然望着她:“此次她回来是为了刺探?”
他尚懵懂,尚存有希冀,她的语气竭力舒缓:“十年前她来,是为了刺探凤城和宫中的布防;她走,是因为我下令全城搜捕。此番她……”
“不要说了……”
他的心里忽地空了一大块,全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他的才思敏捷在这起落中彻底麻木。从执着到无措,他躬着身不可遏止地颤抖。
苏凭缓缓地蹲下,轻声道:“她虽为布防而来,却为你而走。为了脱身虎穴,为了堂堂正正地在你身边过活。”
他微微仰首,堪堪抓住了灵台最后一丝清明,不曾隔着重重宫禁,她在他眼前。
苏凭一手解下腰间的青霜,横在他们之间,在他的迷离中开口:“那金玦你也看过,若非我一句‘君父离弃其子’相逼,她也不至于兵行险招。可若她不肯归顺于我,我更不会留她。她的性命到底是断送在我手中。你知我的规矩,十招之内,我不会还手。”
他方寻回的一星半点的知觉霎时粉身碎骨,她黑缎上的金蟒刺目不堪。躯壳里喧嚣至极的愤恨竟教他早已流散的气力悉数倒回,他咬牙便劈在剑鞘上镂刻的篆体青霜二字上,皮肉与红豆杉木的撕扯中鲜血迸流,滴在黑色的狐裘里,顷刻便了无踪影。
他直起腰身与她平齐,无所顾忌地挑衅讥讽。苏凭事不关己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陡然立起,狐裘自他伤口下狠狠拖出,在风中狰狞张狂,她拾起跌落在几尺之外的青霜,无怒无嗔:“你若改了主意,知晓如何走去北衙。”
温热的血液随着狐裘,拖曳出宣红的痕迹,他此刻已是山穷水尽,两眼一黑,便淹没在滚滚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