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军怎么此时才来?陛下等了多时了。”顺安抬手,却发觉苏凭身上竟未着裘衣,不由问道:“上将军怎么穿着单衣便来了?”
苏凭抬目望了一眼已然黑尽的天色:“走得急,裘衣上沾了污秽,故而不曾带入宫中。陛下如何了?”
顺安目光一黯:“上将军还是亲自看吧。”
苏凭提步进了武台殿,扑面的炭火气与体内的寒气一冲,身子一阵僵硬。宁越不在那至尊之位,反席地坐在龙台下的几级玉阶上,见了苏凭,拍了几下温润的白玉:“子托,过来坐下。”
苏凭躬身道:“臣不敢。”
宁越扶额笑了几声:“你要同朕讲礼法么?那你也不该杵在一旁,趴着才是。”
苏凭称是,撩袍便要往下倒,宁越生出了几分烦躁:“朕命你坐下。”
苏凭余光扫过宁越身边的几个陶罐,已知他醉了七八分,不再推脱,在阶前坐下。宁越察觉她的眼光,将陶罐虚护在怀中:“你别打算盘,朕便是将九酝春酒赐予你,你也不喝,白糟践这玉液琼浆。”
孤灯下全无帝王威严的戏弄难以挑出半点笑意,苏凭低声问道:“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宁越斜倚阶上,兀自倒了几口酒,窜到苏凭鼻尖的浓烈似曾相识,果不其然,他道:“你记得孝敬皇后走的那日吧?”
苏凭的心突地一跳,竟不知如何回话,宁越也不为难她,自顾自道:“朕记得,朕记得清楚。那是永泰八年,朕拟着同韩卢二位夫人泛舟游沧池,她差人来请,那是朕已近一载未踏入长秋宫,她本是吃劲耗着的人,肯服软便是为了她那不安生的兄长,可朕偏不信,真就去了,果真她是为了朕将张偡自凉州调回的事。”宁越眼波轻转:“朕与你讲过,与她相识便在桃花花期中,故而朕最喜她的桃花妆。那日她也画着,朕确无心于此,只顾着与她争执,是待她……没了声息躺在床榻之上时,朕方仔细看了她。”
孝敬皇后本有心绞痛,与宁越争执一场之后气急攻心而死,故而有太子肺部染疾,几近丧命,那段时日永为一道入骨疤痕,总教人疑心其稍有磕碰,即刻便血流如注。苏凭垂目,不敢直视天子的悲容,宁越声音愈轻:“朕晓得他怪我娶了文后,可长秋宫一日空着,韩卢二家的觊觎便一日不歇,朕有的选么?他怨朕凉薄,可朕若真不念情分,岂容他张偡活到今日!”
宁越忽地站起,尚未稳住身形便将手中的陶罐向蟠龙柱上砸去,陶罐应声而碎,九酝春酒浓烈的酒气霎时迸开,酒水溢在盘龙上,如泪一般滴落,他震怒:“还敢大言不惭地在朕面前谈什么若要取之,必先予之。他一心只有自己的踏平西域的宏图伟业,反被自己的下属摆了一道,走漏了成纪军械库,哪里是什么出奇制胜,分明便是偷鸡不成。御史台的人的一双眼睛比刀子还雪亮,牵扯白家不算,还要牵扯太学,朝堂之上搅得呜呜泱泱,还不是教朕来收场!怎么也是当年有共谋天下之约的人……”
他话音戛然而止,双手掐着额角,头重脚轻地摇晃,跌坐下来,气力已竭:“……如何要将朕逼得如此地步……”
苏凭伸手,顷刻又收回,任他顺势倚阶躺下,黑色的常服似翻洒的心事染重了白玉,他极力与陷入模糊的思绪缠斗:“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年近不惑的君王蜷缩在玉阶上沉沉睡去,此夜何寂寥,得以相伴与共的,不过一盏孤灯、一殿堂皇罢了。
苏凭自知应当离去,出了殿门,顺安仍候着,见她便问:“如何了?”
苏凭答道:“醉的不轻,便在玉阶上睡了。”
顺安叹了口气,心酸阵阵:“娘娘还在的时候,总会亲手替陛下做一件冬衣,陛下得了新衣,非要在前廷后宫得意够了,方肯脱下。正当此时节,信武侯又闹了起来,陛下……是惦念娘娘了。”
打三更之声在荡荡宫中顿起,苏凭借此低声嘱咐道:“还请常侍莫将陛下送去各位娘娘之处,就让陛下在广德殿清净地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