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魂魄如梦,他睁眼望见榻边熟悉的榴红,即便与心中一丝恍惚的清明相左,仍不可置否地相信她是在的。
也许真有一日晨醒,她擦拭着纱橱上厚重的积尘,他睡眼朦胧地分辩:“若非随使团走了大半载,不会邋遢成这般模样。”
“我晓得的。”她的轻笑漂浮在耳畔,“御医还不起身,不去点卯了么?”
“还有一个时辰。”他忽地少了几分底气,“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她琥珀色的眼光轻转,看准了他不知何时养成的拖延,口中却道:“好,我便去试试你昨日教的粢饭,待上了蒸锅便来叫你。”
他颔首闭目,本为一场调笑,竟真沉沉睡去。
那眷恋如榴红在熹微的日光下简单得朦胧,那人转身,轻飘飘一句:“醒了?”
轻薄的遮掩潮水般褪去,他无力挽留,勉强动了干裂的嘴角:“迟重,你怎么来了?”
那样的低沉沙哑听来与他的判若云泥,他想起身探个究竟,终是察觉周身灼痛,动弹不得,梁卞配着膏药,一挑眉:“你老实躺着吧,还我怎么来了。昨日,你一声不吭地便没了踪影,师父无法,将我推去了承光殿,太子都垂问了,我只得说你受了风寒,请了休沐。承光殿上大早请了脉,赶到你这儿一看,好嘛,你整个人都埋在了雪里。亏我来得早,不然你小命不保也还罢了,若真落了残疾,你怎么当大夫。你怎么回事儿?再累也不能在雪里躺着呀,前夜里多大的风雪啊,何时你比我还不着调了?”
忆起前事不难,也非排山倒海,反而涓涓细流,长久不断,毫无慈悲地撞入残破的心中。梁卞略高的声调掺杂着药石的香气:“太医署那儿,师父已然替你料理好了,你安心养着。这段时日,也只得我去承光殿了,故而你快些好。白家叔侄一夜丧命,御史台和太学恨不得在却非殿上便把信武侯的朝服扒下来,太子的脸色你可想而知,我是生面孔,比不得你与太子的情分,生怕惊扰了鹤驾,顷刻便被取了项上人头,真是个苦差事,趁早还你。”
梁卞端着瓷瓶,走至榻前,方要与季彣上药,那张清隽的面孔已被红肿侵占得面目全非,他定睛,那浑浊的双目中竟真有泪顺眼角流出。梁卞一惊,急忙在榻旁坐下:“师兄,这么疼么?我已用温水与你擦拭过了,可冻伤是个什么滋味,你的医书看的好,应该晓得我无能为力。我们上药,好得快,受的苦便少。”
梁卞说着,对着季彣一双泪目却不知如何下手,话锋一转:“我嫂嫂呢?”
季彣半晌答道:“她走了。”
梁卞一挥手:“我晓得她回月氏了,我是问她何时回来。”
季彣死寂的泪目盯得梁卞毛骨悚然,他思忖良久,方要开口描补,季彣便道:“她死了。”
梁卞吓得一口气吐不出来:“什,什么?”
“她死了!她死了!”
心头上零碎的伤口终于撕裂,成了模糊不清、嘶哑刺耳、难以停歇的哀嚎,梁卞望着那徒添狰狞的红肿面容,四肢逆寒,呆若木鸡,不知眼前的究竟是何人,更不知他那温润如玉的师兄去了哪里。
徐斡对着身前恭敬跪定的得意门生,怒道:“你胡闹!”看他那红肿消解转而瘦削的面孔,不禁恻隐,又缓道:“辞官是何等大事,怎能如此轻率。”
季彣静如止水:“徒儿已仔细想过,求师父成全。”
徐斡摸着花白的胡须,叹道:“我知你待那女子情深义重,可辞官无济于事。即便你为天纵奇才,走到今日仍需十几载的光阴,难道就此葬送么?”
这在心中料得到的话语,逼至眼前,千回百转的思量此刻也难以拂了恩师的颜面,他蓦然循着那人的任杀任剐:“少年时,尚有立业之愿;而今,方知万事成空,多留无用。当初立下定要统领太医署的诺言,徒儿要失信于师父了。”
徐斡一拍几榻:“我教你留下是要你谋取太医令的位子么?你爹娘将你托付于我时,你不过总角,近二十载,除了使团一事,你何时离过我身侧?你真以为这十年你为那女子的心伤遮掩的好么,而今你辞官而去,便如浮萍一般,你舍得寄一封信来么?如此生死难知,踪迹难寻,只怕届时我一把朽骨埋入黄土,九泉之下,你我再做师徒么?”
徐斡噙着一把老泪,季彣又有十恶不赦之感,下了死心的坚毅忽的一软:“世彧绝无此不孝之心,可是阿公,我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冻伤渐渐弥合,十年前后的所谓良辰美景的点滴,皆染上了居心叵测的可疑。仔细想来,唯他别无二心地步步迈入不甚缜密的彀中。若归罪于当时轻狂,而今他的圆熟宫中交口称赞,为何仍落得如此地步?
他忍得了别离,却容不下算计,她为何要回月氏?即便欺瞒他了此余生,即便事发终成路人,也好过爱不下去,恨不起来,在往事前尘里来回挣扎,怕那恩爱是真,更怕那恩爱是假。
他亲手种下的石榴树,气极时并非不曾想同宅子一块点了,终是聚不齐付诸行动的气力,却恼恨自己眷恋于曾经虚浮的假象间。便是真一笔勾销,人非草木,这笔糊涂账,如何才算得清楚?
若非当年名盛,她的眼光会不会望向别处?若他当年庸碌,会不会得一真心待他的良人?
他双肩又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徐斡看得清楚,知他伤到实处,日日神情恍惚,若勉强留在太医署,一个行差踏错便有性命之忧,到底不忍:“你离京,可以;但辞官,我不准。你食君禄,受君恩这么多年,也当报答。十道之内的医局你随意选,正巧太医署内个个盯着那几位上殿,不肯到民间体会疾苦,你去历练也好。”
如此各退一步,已是徐斡的底线,季彣见好便收,以手加额:“徒儿领命。”方欲叮嘱几句,却只讲得出:“师父珍重。”
徐斡张口,不知应宽慰还是责骂,无奈闭目,便放他收拾行装去了。
季彣养伤的这一月,先是御史台同太学一道来势汹汹地讨伐信武侯,即便是通敌叛国另有其人,也懒得搭理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替罪羔羊,不肯放过其督导失职之罪。今上无法,只得暂停信武侯朝中一切事物,,将其幽闭府中,撤换凉州幕府旧部。信武侯在凉州府的部署一切好说,情愿丟官弃爵,独独不肯将左侯卫让出来。两边争执不下,却非殿上势同水火,若非今上压着,太学的一帮书生几乎要冲上前去同信武侯拼命。
举朝束手无措时,左侯卫上将军祁轩竟置信武侯不顾,主动交出兵符。接着太子便上疏娉白木青年方八岁的胞妹为太子妃,甚至于允诺白家女一日不入主承光殿,一日不纳侧妃侍妾。这二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结伴倒戈,看得人眼花缭乱。
白家的家主白令崖居然平静接旨,在宁州隔着重山都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以谢天恩,全然无计较弟女死伤之意。御史台同太学一下没了较劲的底气,况且今上太子退让良多,也不敢真教二君颜面扫地,一场震荡朝野的风波终于平息。
朝局瞬息万变,凤城百姓也只亲历了却非殿上惊天动地的争斗,不曾想过之前的暗流涌动,自然也不关心一个官职不过从七品的御医于冬至日离京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也许那十年守得太过辛苦,教他斩钉截铁地一走了之。
出城时,左肋下连绵不绝的撕痛提点着他与这伤心处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可所谓抉择,难道不正用于痛苦与更痛苦之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