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衙本便挨着北宫的玄武门,苏凭到北衙府费不了一刻钟。北衙西北角有一个僻静的小院,本是值守之人的住所,后来迁到了正门两侧的耳房,这个小院便彻底归了苏凭。
苏凭走进来小院中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内,祝昌果真正倚着几榻养神:“你怎还在此处?”
祝昌缓缓睁开的星目尚有几分迷蒙:“讲好了等你回来的。”他用指节敲打着眉心方渐渐清醒:“朱胥与摩刹暗中勾结的罪证,落到了白祭酒的手中,至于她藏在何处,我查不出。”
“白木青?”苏凭知觉全无的手在火盆上烤着,“她怕是不满陛下将信武侯从此事中摘出来,时间紧迫,朱胥的罪证,你我恐怕难以一见了。”
祝昌满腹不解:“她何苦如此?若坐实了朱胥卖国,信武侯得以脱身,白中丞得以保全,岂不皆大欢喜?况信武侯真心要使一招请君入瓮,那些罪过皆是朱胥打着信武侯的名头瞒天过海,摘他出来也情有可原。”
苏凭冷哼一声:“皆大欢喜?白固存和白木青哪一个是粉饰太平之人?御史台和太学对信武侯积怨已久,若非当今凤驾压着,早便掀得地覆天翻。此番信武侯留了把柄,蛇打七寸,降罪朱胥事小,他们非要教信武侯认罪方为要紧之处。”
祝昌沉思片刻,仍不得解:“藏起朱胥的罪证确教陛下伸不开拳脚,我却看不出此番行径除开耗着,于白祭酒有何益处。子托,你呢?”
苏凭缓缓摇首:“只得静观其变了。”
蟒袍上好的黑缎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越发衬得苏凭一张面孔疲惫不堪,祝昌道:“你把常服换了,我去将饭菜端过来。”
皆是寻常的菜肴,却不知为何多了一叠云片糕,苏凭向来挑嘴,尤其甜苦二味,除非御宴,不然半点不沾。祝昌也是心眼直,见不得她如此,每顿都带着些甜苦,逼得也不紧,便是吃一口也好。苏凭大抵捱不过祝昌的苦口婆心,为求两耳清净,索性用一点。只是往日大半皆是什么苦瓜、苦丁茶等泄心火之类,今日却是云片糕,想是她近日三餐不着的缘故。
苏凭吃了一会儿方提箸伸向云片糕,糯米粉包裹着芝麻糖馅,在切片之后黑白分明。她眼前一晃,只觉胃中温热的饭菜霎时凉腻。
祝昌见她举箸半晌,不曾夹下,问道:“怎么了?”瞥了一眼剩下的半桌饭菜:“这便吃不下去了么?”
苏凭摆摆手,定神压了压胃中的翻涌,祝昌道:“也罢了,吃不下也别硬受着。”顿了顿,又问道:“季御医那里,你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苏凭小口啜着热茶:“都讲了。”她注视着浑浊的茶水:“他和哥舒六礼过半,也算哥舒半个夫君。他开口讨要因果,我实在未有搪塞之理。”
祝昌轻轻叹道,“子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真有罪责,也不应你一人揽着。”
苏凭笑了笑,侧目看他,却道:“你我许久不曾比试了。”
祝昌一愣,思量着她肩上的伤应是好全了,便道:“那此刻便是时机。”
二人相视,一齐走出烘热的室内,雪已是住了,二人在院内立定,苏凭一拳便砸向了祝昌的面门。祝昌双手在胸前架起,微微后仰,将苏凭往身侧一卸。苏凭临空一个转身,手肘便向祝昌腰眼顶去,祝昌腾出一手,劈向苏凭手腕,另一手扣住苏凭手臂逆着回推。苏凭此刻双脚终于落地,与祝昌见招拆招地斗起来。
二人虽师出同门却因性子迥异而各成风范,苏凭喜直功面门,腰眼以及几大穴位,掌风除去凌厉,更有不死不休地咄咄逼人。而祝昌则长于卸力,掌风稳固雄厚而绵绵不绝,取胜虽慢了些,可也少有人耗得过他的体力。二人一个善攻,一个善守,一斗常常一两个时辰。
约摸一炷香后,二人也没什么分晓,祝昌手腕内压,直推苏凭肩锁二骨相连之处。此招本好化解,只需一手衔腕,一手打向同一臂上的肘部关节即可。苏凭指腹已然攀上了祝昌的手腕,却是轻擦而过,不曾用半分气力。祝昌覆水难收,只得眼睁睁望着掌根打在苏凭肩上,苏凭一连退了好几步,后背砸在院中的一颗榆树上方停,榆树一阵摇晃,枝杈上的积雪滑脱,落了苏凭满头。
祝昌冲去,摁了摁苏凭的双肩,再将她双臂拉起,见活动自如后,一口气松下,却怒从脚底起:“你简直胡闹!若是拼杀之间,你这两条臂膀都教人卸了下来。你若累了言语一声便不比了。怎有忽然停手的道理。”
苏凭只觉胃里的不适与肩上的剧痛一同消散,狭长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多谢了。”
祝昌一噎,骂不下去,又宽慰无法,心中繁杂,只道:“你啊。”
苏凭嘴角牵扯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来,余光又越过祝昌,亲睹了两个士卒在院门口撞在一起,一同摔了个底朝天。苏凭眼光一沉,祝昌寻着望去,两个士卒已然到了跟前,他二人面面相觑,皆是嚅嗫,苏凭扬起下颔点了点右侧的那人:“讲。”
那人神色张皇:“太学走水,正碰上白祭酒轮值,已派人救火,可火势滔天,白祭酒恐怕……”
语惊四座,另一人登时面无血色:“白,白中丞,自刎于家中。”
一言如晴天霹雳,半晌,祝昌方厉声道:“快领人去太学,务必将白祭酒救出。”
苏凭摆手道:“不必了。”
祝昌咬牙道:“若白中丞和白祭酒皆丧命于今日,御史台和太学怎肯罢休。”
苏凭眉头紧蹙,声音却轻如游丝:“来不及了。”
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
苏凭脑中蓦然跳出了已被当世淡忘的纵横谋士的描绘,好一个能决断,饶是她慎之又慎,也不曾料得这叔侄二人以自戕为引,这朝野动荡,是躲不过去了。
风雪分明已停,可直至此刻,苏凭方觉今冬彻骨的寒意席卷而来,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