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夏日的太液池虽不比西湖层峦叠嶂,山色空蒙,却也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水光潋滟,如诗如画。
“陛下今日似乎很高兴。”见刘骜兴冲冲与我泛舟池上,我道。
“午后大司农来报今岁收成甚好,时乃丰年,朕自然欢喜。”
我靠在刘骜肩上:“瑞雪兆丰年,定是陛下祭天的诚意感动了上苍,这才显灵泽被苍生。”
刘骜揽过我:“数你嘴甜。当日宫外相遇,你虽打扮的素净,朕却已惊为天人,奈何命人苦寻多日无果。后太液池重逢,朕更添失而复得之感。”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我倚在刘骜的肩上,二人怡然处其间,自是南轩面对芙蓉浦,宜风宜月还宜雨。
“合德,朕想起一事,自古天下女子皆以无才是德,只有名门望族家的女子才勉强读得几本书,你自小便在阳阿公主府,何以精于诗书呢?”刘骜笑道。
我故作可怜道:“起舞弄清影方为美,姐姐身量纤纤,一舞飘摇不可方物。臣妾身材臃肿,自然只有习些琴棋书画的份儿了。”
刘骜不禁大笑出声:“身材臃肿?只有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朕的合德体态丰腴,天生丽质,怎就让你说的这样不堪了?”
我这才莞尔:“合德不似姐姐勤奋,打小便喜欢躲懒,读书恰不费心神罢了。”
刘骜知我自谦,也不细问,只道:“朕的合德果然聪慧。”
“陛下惯会取笑我,若说聪慧,臣妾还不及班姐姐万分之一。”
“合德此言差矣,阿恬好读史,合德精诗书,读史使明智,读诗使聪慧,朕说你聪慧,难道不是恰如其分么?”
我也不再辩驳,只暗自掩面而笑,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刘骜见我装作讥笑自己不够俊俏,乃是狂徒,也不示弱,笑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说罢戏谑的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虽然我生的不好,眼前的美人还是为我倾倒”的意味。
我笑着,却有一副愁云笼上双眸。
刘骜见状,赶紧好言相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形容庄姜之言若是拿来形容朕的合德,也难以道尽合德的天人之姿。”
我心下虽欢喜,愁眉却未有伸展,只缓缓道:“陛下自回宫后就没去过别的嫔妃那里,今夜还是到椒房殿去罢,臣妾不想被人拿住了恃宠生娇的名声。”
刘骜刀眉一挑,道:“你倒是大胆,不仅方才讥笑于朕,如今更是一直将朕往外推,也不怕朕治你个不敬之罪么?”
我敛了神色,行礼道:“陛下若是责怪合德,尽管治罪便是,合德不敢为自己求情,只是陛下是明君,若因宠爱妾侍而忽略正室,总免不了受世人诟病。皇后娘娘乃永巷之主,更是陛下的结发妻子,陛下理应多陪伴她。”
刘骜望了望我,眼角有些温柔的笑意,又弯腰摘了朵莲花,递给合德道:“瞧你说的,好像朕真要生你气似的。皇后贤德有余,灵动确实不足。”
我接过莲花,低头闻了闻花香,道:“即便如此,陛下到披香殿、増成殿、飞翔殿、蕙草殿,总之不管去哪儿,别在臣妾这儿便是了。陛下是我的夫君,是皇后娘娘的夫君,是婕妤夫人的夫君,也是永巷所有嫔妃的夫君。陛下如此集万千亟盼于一身,臣妾不敢霸着陛下不放。”说着,我的眸子里已有了几分委屈。
刘骜轻拥着我,轻声道:“那朕便明日再去探望皇后,今天朕还是想陪着你。”
我却倏地想起什么:“还有姐姐,臣妾入宫前陛下待姐姐也是极好的,若是因臣妾的缘故让陛下疏远了姐姐,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刘骜无奈一笑,道:“好,都听你的便是。”
我还想道什么,刘骜却抚了抚我的唇,道:“不必说了,朕只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止,朕便能与合德永远徜徉在这碧波绿水间了。”
我顺势倚在刘骜怀里。却还是蓦地想到,也许,刘骜也对皇后、班美人、王美人,甚至是永巷中的每一个嫔妃,说过同样的话吧,这样想着,我的眼底又升腾起一抹忧伤的雾气,不禁又往骜怀里缩了缩,道:“臣妾也是这样想。”
二人泛舟湖上,相嬉相戏,小舟随风荡漾,好不惬意。
“残阳如血恨坠迟,芙蓉如面叶相通,芳心只共丝争乱,两情缱绻入画中。”是夜,刘德胜便将刘骜所书交与我,我暖暖一笑,嘱咐锦瑟收好。
从前公主府里的老人都说“五黄六月”,原是五六月间天气炎热不堪。而如今已入七月,却仍是烁石流金,椅席炙手。一清早虽是红日初升,地上却已赫赫炎炎如同下了火。瓦蓝瓦蓝的天空下,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着,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真真是“滂沱汗似铄,微靡风如汤”。云彩也好似被烧化了,灼热的阳光像蘸了辣椒水一样睥睨人间,偌大的永巷没有一块阴凉地。
我正在镜前梳妆,便听了青萝好几句抱怨:“这天气真是越发邪门儿了,热的人简直连气都不想喘。”
“可不是嘛,咱们宫里还算凉快的呢,有陛下赐的玉枕玉榻,还有纳凉的冰块少府也一应供着。我听说有些不得皇宠的贵人那里,宫人便中暑昏厥了好几个呢!”缃葵道。
“真有这样的事?”
我这才轻咳两声:“私下里议论妃嫔像什么话,若传出去又要徒惹是非。”
二人唯唯诺诺的应着,我便也不忍再苛责。镜中鬓边发丝延伸向脸颊,逐渐清淡,像云影轻度。懒起画峨眉,整一整碎花翠纱露水昙花交领襦裙,慢吞吞意迟迟。又对着铜镜插上两朵黄、水栀子,闻上去甜而不腻,黄如玉白如雪的花瓣儿与姣好的容颜交相辉映,顿生清凉之感。
“合德,陛下昨夜去了披香殿。”弄妆梳洗未毕,飞燕便匆匆赶到我宫里。
兰林殿不仅是未央十三宫之一,更紧挨着刘骜夏日里住的清凉殿,这份用心,后宫众人也是可想而知。我本就不喜铺张,正巧殿前种了两株紫薇茂盛的紧,浅浅紫色淡泊高雅,每至午后更是树影斑驳,又夹杂着紫薇的清幽,更让人心向往之。
“姐姐匆匆前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来,试试青萝昨日才调好的妆粉。”青萝喜欢侍弄花草,故而常有一些精巧的小心思。
“素日里用的妆粉,都是用粉钵盛以米汁,使其沉淀,制成洁白粉腻的‘粉英’,放在日中曝晒,用晒干后的粉末妆面,用的久了难免无趣。偏偏青萝就能想到在里面加上玫瑰汁子,不仅远远闻起来有一股子幽雅的清香,更能怡情补气,美容养颜,使皮肤更加细腻润白。姐姐花容月貌,浪费了实在可惜。”我说着,便让青萝取几盒给飞燕。
“你倒还有这样好的心思调制妆粉,马婧娥视咱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不是不知,前些日子你劝陛下不追究滥用私刑的事儿,我也随了你。可如今你却总将陛下往她们那儿推,到底为了什么?”
经过连番几次是非,飞燕与我都怕了内鬼,对伺候自己的宫人都是一再盘查,能留下的都还算可靠。尤其是冰儿,俨然成了飞燕的心腹。青萝年纪尚小,又没有心计,我亦不防备她。
我匀了面,任缃葵绾了朝云近香髻,心下亦有酸楚,却仍打了精神缓缓道:“陛下终不会是我一个人的,我一味强留,只会适得其反,与其如此,还不如多求他去别人那儿,他心中对我有愧,自会日日想着我。马婧娥入宫多年,想要连根拔起也不容易。我初回宫那几日敛素常鬼鬼祟祟往我这儿跑,我已告诫过她,过去的事已然过去,我不想再计较,让马婧娥好自为之,想来她也不会再来与我们为难了。”
“你是一心追求平静,就怕她不会轻易罢手。”飞燕这才打开妆粉闻了闻,道,“味道果然不错。”
此时,锦瑟却是匆匆入内,道:“启禀两位夫人,披香殿传来消息,婧娥夫人怀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