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官府里来了人,要询问虞苒苒事情的经过,几个人高马大的官兵进到偏厅,一个拿着纸笔负责记录,另两个则照着事先准备好的单子提问。
虞苒苒坐在屏风后,面色苍白无力,两个手堪堪覆在那层盖在腿上的薄毯。面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过来,昏昏沉沉,只能努力打起精神,勉强答话。
几人前后大约问询了半个时辰,事情的来龙去脉才磕磕巴巴讲了一半,那靠在棉枕堆儿里的人儿忽然身子一软,囫囵个儿载倒在了孟子瑶的怀里。
而就是这一倒,便彻底引燃了旧疾,接连两日高烧不退。
鲁城省亲的老太太原本得了她失踪的消息,就着急忙慌地往回赶,正巧在烧得最重这日的晚上到了。
老人家也顾不得一身的风尘仆仆,立马让那随她一起回来的鲁城名医金钊金郎中去瞧。
金郎中是鲁城有名的圣手,他给虞苒苒号过脉,便开了几副方子,照着煎药喝了几次,才逐渐有些起色。
他也就被留在了府里,专负责为她调理身体。
这日施嬷嬷刚着人安顿好金郎中回来,正巧赶上老太太用完晚膳。
才进里屋来,见老太太放下筷子,施嬷嬷一边张罗人将东西撤掉,一边说到:“方才奴婢路过澄华堂,听说,彭沛将军亲自来请罪了,说是手下的人做事不得当,惊扰了小姐金安,送了好多药材来。”
老太太接过丫头送上的方巾拭手,冷哼一声:“这彭沛办事真是越发没有轻重,竟还派人审到府上来了,若虞府的孩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有几个脑袋够掉的?趁着大人不在府里,就玩忽职守乱当差,迟早要整顿他!”说着,将那方巾随手掷到楠木托盘上,“还有那些药材,虞府缺他那点儿东西?小家子气的玩意儿。”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他救护有功,总也不好说他的不是。”施嬷嬷将几个丫头谴到一旁,亲自扶着老太太起身到矮几旁落座,“况且,夫人都说那日来府上问话的人,个个都是和颜悦色,轻言细语,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一沉:“这平京城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揪出贼人,查清原委,原就是他这中尉的职责所在,如今还敢提救护有功?我瞧着,他是舒坦日子过腻了,提不起精神劲儿当差!”
施嬷嬷一时接不住话,只能连忙帮她顺气,又给一旁的丫头递了个眼神,她便会意的下去传茶。
照着往日,官场上的事老太太是一律不爱过问的,虞桑同她讲起,她也只是略略提点,像今日这般发了这样大的火气却是极少见。
到底是底下人做事欠稳妥,犯了主子,孟子瑶又是个面硬心软的,如今旁人东西一送,道理话一扯,只怕是早还宽慰起人家了,她想着老三平白吃了这些苦头,才难免气愤。
施嬷嬷最晓得她的心思,便顺着说起好话来。
一会儿,丫头托着一杯顾渚紫笋进来,老太太已经被施嬷嬷哄得脸色稍松泛了些。
她接过茶碗,掀起杯盖拨了拨浮茶,忽然想起昨日孟子瑶提起的匪徒之事,又问了话:“对了,不是说那几个贼人均已落网吗?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见审出个什么,莫不是偷奸耍滑惯了,虞府的事儿也敢敷衍起来。”
“不是,这事来的蹊跷,彭将军回话说,原本已经审了个八九不离十了,只那背后操手是谁,那黄规客一直咬死了不招,全都往自己个儿身上揽,可叫他说个缘由,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摆明了是扯谎。”
“剩下那几个落网的,是城中牙婆子的手下,也都只是做些接应的小喽啰,拿钱办事的,审了一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彭将军派人来问三小姐的话,就是想对对他们几人的口供。但今日晌午,郑廷尉那边遣了人过去,说是绑架朝廷命官家眷是重罪,背后必定牵扯甚广,着将人收押大狱严加审问。彭将军方才回话时说,对此事已经没有职权了。”施嬷嬷将在澄华堂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回禀。
“郑廷尉?那个前不久才和陶广申家三女儿结了亲的那个郑厉仁?”
“想来大半正该是他。”
老太太闻言冷哼一声:“他陶家的女儿还真是厉害,守着这么个六品小官的爹。一个嫁进天家,做了皇妃,一个如今又攀上了当朝廷尉,倒是能耐。”
“陶家娘娘封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年也得过几日恩宠,换作旁人,早该扶持母家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可她那亲爹这么些年却还是只得这么个官职,一点起色也没有,说他能耐,倒真不知平日里心思都放哪儿去了。”施嬷嬷是自鲁城出身的老人,打小跟着老太太的,亲眼见着虞府从一个地方小官一路走到了如今的京都第一门户,也是有些心气儿,对平京城的本地官员大都瞧不上。
“他原本没什么才识,做不了替皇上分忧,仕途不顺也是应当。只是难为他这么两个得力的女儿,晓得给他争气。”
“凭他再争气的呢?在那后宫里,哪里够得着咱们贵妃娘娘的尊贵体面!”说起瑜贵妃,施嬷嬷的声调都不自觉的高扬三分。
老太太闻言,脸上浮起一点悦色:“眼看着这事儿就要明了了,旁人偏要来插上一脚,明日传新熠来见我,桑儿不在,得有人在朝堂上提点几句了,免得叫人以为我虞府成了软柿子,这样好拿捏的!”
孟子瑶送走了彭沛,又去看了虞苒苒,她的病情时好时坏,一波三折,整一天油米未进,只昏昏的睡着,偶尔睁了眼,却连话也没力气说,喂了几口药,便又沉沉睡去了。
想起今日彭沛所言,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
她一向最忌讳朝堂上那群人将手往府里伸,这次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杀鸡儆猴,实在叫人寝食难安。
“云姑,你去安排,我明日上一趟孟府,去给爹娘报个平安,也免得他们再紧张惦记着苒苒。”
“是。”云姑应声,“夫人劳心了,快去歇着吧,这儿有奴才们守着呢。若明日叫孟大人瞧出您精神不好,又该心疼了。”
孟子瑶点点头,为虞苒苒掖了掖被角,便也回澄华堂歇下了。
偌大的虞府息下灯来,没入平京城广袤的夜色之中。
而在此时的大狱,只有沉闷刺骨的阴冷,像是摸不着边际的海水,拖着人不断下沉。
肖戎已经记不清这是被收押的第几日了,监牢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被不断消耗殆尽又再不断更替的蜡烛,还在喻示着时间的流动。
沉重的锁链一端陷进墙壁,一端扣在脚腕,将这个男孩禁锢在三尺之地。
前后经历了三次提审,翻来覆去的折磨,也没能让他招个干净。
冰冷的水浸入肌肤,激起寒战,意识逐渐回归,他又迷蒙着缓缓睁开眼。还是那两个黑衣大汉,面无表情的立在他的身前,他们一个手里抓着细鞭,一个提着刚将他泼醒的木桶,负责问话的人坐在他们身后,沉着脸冷冷吩咐:“打吧,打到他张口为止。”
黑衣大汉得了令,便走上前来,甩开手里的鞭子,一下一下干脆响亮的落到身上,带来撕裂的剧痛。
冷水,汗水,混合着从额发上滴落,拼命咬紧牙关也无法咽下那四散溢出的痛苦而细碎的低吟。
天地都混沌模糊了,只有令人窒息的痛感疯狂的叫嚣着要将人吞没……
每次回想到这里,肖戎的神经都会猛的一缩。
今晚他们又被转移到新的地方,麻绳将双手反捆在身后,黑布蒙着头,一路推上木笼车。
滚动的车轮缓缓停下,他们被带下车换上了手铐脚镣,架住往不知名的方向前行,耳边不时传来有人试探着低声下气的询问声:咱们……咱们这是往哪儿去?
却是得不到半点回应。
先是走过一段平路,然后便听见大门“吱呀”打开的声音,接着就是一直往下延伸的阶梯,脚步声回荡,每一步都像是在通往地狱。
下过阶梯,又兜绕着走了一段,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和小胡子,幺婆一群人被押在堂下。
四周还是监牢的模样,而这里却比原来的地方更让人感到阴森压抑,墙上火把的光照在每个狱卒的脸上,他们没有半点表情,同样的站姿,立得笔直,同样的安静,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如同一排排活死人。
堂上落座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正面沉如水的翻看着卓上的文案,是他们几人之前在官府招下的口供。
约莫过了一刻钟,他轻咳一声,缓缓抬起头,慢条斯理的开口:“劫质,是大罪,劫质朝廷命官的家眷,更是大罪中的大罪!”说罢顿了顿,靠上椅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将堂下的人大量了一圈,“我看你们在天昭府待了这些日子,也吃了不少苦头,再多的废话,我也不想说了。既然郑大人把你们交到本官手上,那就没有理不清的!”
“就凭现在这有好几处都对不上的口供,可回不了上头的话。”他伸手将桌上一沓纸拍了两下,“回不了上头,我就交不了差,我交不了差,日子难过的,是你们。这大狱里头的难熬可不是天昭府那点小打小闹能相提并论的,我也没什么耐性跟你们耗,最好是问了就答,省受皮肉之苦。”
说罢,他给立在下首的狱卒递了个眼神,那人立马点点头,一抬手,两排的狱卒便上前将肖戎一行人压趴在地上。
小胡子和幺婆几个难看的扭着身子挣扎,却换来更加强硬的打压,只听见“咚”的一声,幺婆的后颈被一个狱卒用膝盖抵住压到地上,双手也被反钳在身后,完全动弹不得。
这一下,直接让她闷哼着吐出一口老血。
真是好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