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紧贴着粗糙脏污的地面,摩擦出火辣的痛,鼻尖萦绕着腐败的潮臭,肖戎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这两日仅吃的一点儿残羹剩饭也吐出来。
堂上,厉左监的声音慢悠悠飘下来:“我来替你们捋捋,你们原本是平京城里的人牙子,那日黄规客找到你们的头儿,也就是这幺婆,让她带几个人,在他讲书这日,蹲守在锦钰楼的后门,等他带人下来交接,你们便负责将人押送出城,关到事先在城郊早就安排好的暗牢,再由你们几人轮番值守,等他三天后带着银子来提货。”
“但不曾想,因为那幺婆要动私刑,你们中忽然有人叛变,将人给带跑了。待你们发现追上时,动手杀了个掉队的随从,再后来便和彭将军的人撞了个正着。”他站起身走下来,停在幺婆面前,“是这样没错吧?”
幺婆被压得死死,回不了话,只能从喉咙挤出几个残破的呜咽,他也不理会,继续说到:“黄规客买通你们做事,他背后的人,一点手也没脏。用画本子引虞家小姐出来,在二公子的茶里下药,掩人耳目将人送出去,还想到把人藏在京郊的暗牢,挑好了虞大人离京的日子,全都做的天衣无缝,连虞府查的最紧的那三日都算进去了,只等着过了要紧的风头,便尽快将人送走。到时候天高皇帝远,虞府再想要人,要求还不是任你们提的。”
“这招虽险,却实在不失为一个阴损的好办法。若不是内里有人反水,就算黄规客落网,只要他咬死了不招,也没人知道人关在哪?损失他一个,换虞府一个大把柄,多划算的买卖。”
“可是,这个才十岁出头的黄毛小子怎么会跟你们一起接这差事?又怎么会忽然出尔反尔,带着人跑了?嗯?”
他一问,压住幺婆脖子的狱卒立马松了劲儿,让她缓上了一口气。
“嗬!咳咳咳……”幺婆紧凑的咳了一阵,却是低着头眼神躲避,没有回话。
厉左监眯起眼,一抬手,一柄锋利的匕首便由身后的手下递到他手上。
他二话不说,俯身抓起幺婆的脖子,将匕首贴上她的脸:“你说……我这一刀下去,你这脸还好的了吗?”
那幺婆听着耳边狠毒的威胁,再感受到脸上冰冷的触感,顿时就被吓得身子一软,支支吾吾招了出来:“这小子是我一个……招卯子工的哥哥引荐的,说他年纪小但做事能干,让我多带带他。我想着这单不难做,无非就是些押送看守的活计,就点了他去,全然不知他为何会做这吃里扒外的勾当啊!且……且小人当时不知劫质的是朝廷家眷,若是知道,就是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样挫骨扬灰的事儿啊!”
他随手放开幺婆,用危险的目光将她狠狠攫住:“你哥哥?叫什么名字?在何处招卯子工?”
“我那哥哥是个老实人!这件事他也是全不知晓的!跟他实在毫无关系!请官爷明鉴呐!”一听厉左监问起哥哥,幺婆立时惊吼起来,脑袋一个劲儿往地下磕“都赖那黄老贼!诓骗于我!他同我说,只是捉个丫头,他上头的老爷子瞧上了那脸蛋子,要卖到荥城去,神不知鬼不觉的,没人会晓得,就能拿一大笔银子,我一时鬼迷心窍,才点了头,实在是不知其他了!”
待说完,厉左监定定看了她两眼,不置可否,反倒直起身子,径直往肖戎这边走来。
感受到脚步落在自己耳边,肖戎背上汗毛竖起。
下一秒,压住他颈脖的力气便撤去了。
随之而来的,是有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拉起来,脸被强行对向了厉左监。
果然是个半大的小子,半高的个子,涣散的目光,从头到脚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只有轻抿的嘴角,还透露着一点倔强。
他低头打量了肖戎几眼:“瞧着才这么点儿的年纪,怎么就走上了这些旁门左道?说吧,为何带人跑路?莫非,是想把人藏起来,一人把银子全独吞?真是好大的野心。”
肖戎扯了扯嘴角,缓缓抬起眸子看向他,目光平静如水:“我原本只想挣些银子过活,看不了她动用私刑,才想放人,没想过别的。”
“你倒是还有良知。父母呢?”
“没有父母。”
“孤儿?那就怪了,在那里长大的?”
“不知道,记事起就是自己讨生活。”
“怎么个讨法?”
肖戎迟疑一瞬:“做些散活儿。”
“满嘴谎话。”厉左监的声调彻底冷下来,“来人,带下去,用夹棍,叫他吃点苦头,不怕有不说的。”
“是。”没有多话,两个狱卒答应一声便擒着肖戎退了出去。
厉左监转身坐到桌案后,不过一刻,便从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不必亲眼所见,也能知道其中的惨烈凄厉,教人不寒而栗。
堂下小胡子几个,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在平京城,无父无母的孩子,自有慈幼堂收管,哪由得他在这里信口胡诌……”
他正说话,忽然有人进来通传:“左监大人,郑大人到了。”
厉左监闻言,脸色一变,从座位上弹起来:“到哪里了?还不快请进来!”
“不必请,我就来瞧瞧。”说着,迎面便走进来一个瘦高男子,身上还穿着朝服,端的上下板正,一丝不苟。
“郑大人这是刚从陛下处来?”厉左监匆匆迎上来,拱手作揖。
郑厉仁点点头,面露疲色:“今日圣上特意提了虞府一事,估摸着是贵妃娘娘在跟前儿插了话,陛下很是上心。”
说着,不耐的揉揉额角:“何处在施刑?叫得我头疼。”
厉左监多有眼力见儿的,连忙将他往上座引:“大人为陛下奔忙劳累了,先坐下歇息。”
又转头低声对手下吩咐,“去那边儿叫停!”
“这几日堆了好几宗大案,今日又为着房洗斌的事儿,接连被陛下传召三次。天威震怒,牵连了好几位负责都门事务的官员。这一番折腾下来,确实颇为费神,你也辛苦。”郑厉仁坐上主位,扫了堂下一眼,“审的如何?”
“同大人相比,属下实在算不上辛苦的,原本不是什么复杂的事儿,天昭府就理了个大概了,除了黄规客一力咬死不招的背后主使,就剩那一个毛头小子还瞒着些小节不肯招。我刚给他略施小戒,再拖回来,也该吐干净了。”
郑厉仁闻言点点头,忽然抬手示意他屈身,与他耳语:“你只管把这边儿理清,黄规客的口供,我自有主张。”
厉左监愣了一下,默默应下。
做久了这行差事,自然明白,大狱里多少人情牵扯,利益往来,得罪错了人是大忌,郑厉仁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黄规客背后之人,必定是动不得的。
但事关大司马府,他有些迟疑:“若虞府谴人讯问……”
郑厉仁闻言,立时拉下脸来:“若连几句场面话都说不来,你也不必在我手下做了。”
“是!属下明白!”厉左监意识到说错话,急忙拱手哈腰,连连称是。
郑厉仁撇他一眼,倒也没再计较,只问:“黄规客被关押在何处?”
“他嘴巴太硬,天昭府已经动了大刑,送过来后,便单独收押在重监,原本是想等他伤势好些再行提审。”厉左监回话。
郑厉仁沉吟片刻,点点头:“知道了,那就先这样吧。”
说罢站起身:“待你审清楚了,汇报上来就是。我还有一身公务,先行回府了。”
“是,属下必当尽心,郑大人慢行。”说着,便将郑厉仁送了出去。
他们这边正巧跨出堂门,便遇上了从隔壁刑房里被拖出来的肖戎。
郑厉仁垂眸扫了一眼,与之擦身而过。
……
金郎中医术高明,钟女医惯为虞苒苒调理身体,对她的体质了如指掌,二人商量着合力为她施针开药,不过四五日,便慢慢见好了。
“今日这副药吃下去,后面就能换方子了,用点轻缓的补药即可。”钟女医收回为虞苒苒把脉的手,叮嘱道,“原本春冬季节,三姑娘的身子就格外弱些,经此一遭,可得多上心,不能再有吹风受凉的,好好将息着,大约等着入夏,便能大好了。”
“是,有劳钟女医了。”守在一旁的云姑应声答谢。
“姑姑客气,都是钟绫的分内之事。”钟医女收好医箱,将新的药方递到一旁侍女的手上,“后面按着这个方子抓药就行,今日我就先回太医署了。”
“我谴人送您出去。”说罢,云姑便唤了习香去送。
虞苒苒靠坐在床榻上,唇色淡淡的,一身的药气。
“姑娘,待会儿药煎好了,奴婢去给你抓几个蜜饯,不苦嘴。”云姑笑道。
“云姑。”虞苒苒忽然开口叫住她。
“是……奴婢在呢。”见她一脸正色,云姑有些不解。
“大哥在府上么?”虞苒苒转过头来看她。
云姑想了想:“大约是在的,方才还在园子里见着了。”
“你去请他来,我有话要问他。”
“现在么?”云姑踌躇,“要不先等把药喝了……”
虞苒苒摇头将她打断:“现在就去。”
“是。”云姑哪里拧的过她,只得去请。
虞衡进来时,身后还跟着端着药碗的习香。
云姑倒是会安排。
外间伺候的竹茉为虞衡端来凳子,放在床边,他顺势坐下:“你这丫头,总算看着有点精神了。”他挥手示意习香将碗递到手边,“云姑叮嘱我先看着你把药喝了,还把蜜饯都给配好了,瞧你多惹人操心的。”
说着,便将药舀起一勺,吹凉了才喂到她嘴边。
虞苒苒难得没有拖延,眼睛一闭就喝了下去。
虞衡有些吃惊:“这么给我面子?”
“给我吧,我自己喝。”说着,她真就伸出手来。
嫩藕节儿般的手臂,仿佛一折就断。
虞衡低头,一边吹气,一边将碗里的汤药用勺子轻搅。白雾腾腾,药香四溢。直到药凉了些,才将碗递给虞苒苒。
她接过,直接捏着鼻子,仰头一饮而尽。
习香上前接过空药碗,将蜜饯递到她手上。
她赶紧塞进嘴里,眉头已经皱作一团。
虞衡觉得好笑,问她:“说吧,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