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时节,雨时而倾盆而下时而淅淅沥沥,打湿芭蕉叶,没完没了,将南方的一腔温柔脾性和骨子里的优柔寡断,演绎得到位。
纵然铺设出一番风情烟水色,总有人是不领情的。有人顶斗笠披蓑衣,低头骂了一声娘,然后头顶夜色,穿梭疾行。
无心镇的戒备也森严起来。官兵把守门关,每两个时辰换次班,此时警备会松懈下来。他一顿脚,静伫一刻,观察着前景,姿态远眺来像一只乌鸦漆黑的影子。掐准了时机,凭一身轻功他飞上青瓦屋檐,前倾身潜行。未久,背后响起脚步声和拔刀声。“什么人?”
他这才把脚步放慢了。
“下来!”官兵喝道。
他也照办。
刀就横在脖子上。他猛地停下,叹息一声,举起双臂。头也不回道:“您看着办。”
“这是什么?”他们从他衣服里掏出个小瓶,他糊弄对方,语气懒散的答:“异域香料。”一个官兵即将拔了塞子时,半信半疑的看他:“我信?”“行了,不信也得信。”他迅速拿手揪住对方脖子,小瓶塞到鼻孔,闻到难以表述的药香,模糊了意识和眼前。男人察觉到变化,比出手势,问他:“这是几个数?”等不到回答,对方早已眩晕,他顺势一扬手劈下去,任对方倒地翻滚。不等另一个官兵大骂:“卑鄙!使这些破伎俩,你这也算光彩?”他反踹了对方小腹一脚,这一脚对方接得吃力,脚滑到了屋檐边,险些摔下。
趁对方去救要滚下屋檐的同伴,男人早已飞步远去。“是你要拦路的,还浪费了我一瓶药呢。”
小刀坐在庭院,伸手触及了雨丝,只觉得今晚夜景没什么好看的。起身回了房,看莲正在聚精会神的识字看书。他也觉得无聊,就问对方在哪里拿的。莲说,书房里就有。我好像还翻到了几本剑诀,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有些烂了,没有修订。
他惊了惊,张了张口,断断续续的说:“没……没什么。”
“哦,话说,先生在哪里?”她手握着书。
“还没有出来。”小刀说:“他说在算账,无事不要打扰。已经是一下午了。”
他对今天发生的事心有余悸。
不是来源于对过去的恐惧。
是对未来的恐惧。
说是算账,也无心算账。李笑风一只手扶上眉际,一只手垂在案下。面前一只灯熄了,也懒得伸手去点了。四下坐落着单调的灰暗,安静得只剩下呼吸。
眼前有一只锦鲤纹白玉盘,在暗淡月光下勾勒出了轮廓。他用手去感触,感受细腻冰凉的触感,这些收藏可以使他镇定下来似的。鲤鱼在花花绿绿的纹路间仿似有了生息,栩栩如生着游起来。
不久后一刻,他听见有瓦片挪动的声响。警觉的抬头去看,声音又兀自消去。
莲眼见眼前突然现了一个人影,视线往上拉,可以清楚看见其上开了个口,说明这人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她刚想惊呼,这刻小刀出现,拔刀指向来者背后。来者正不请自来的在酒缸前取一瓢饮,舀在悬着的酒壶里。
同时,也还不忘骂咧着:“这他娘的,一勺原浆兑了多少水?”
直到感觉到刀尖寒意,来者侧目。
——不对劲。他不是在乎这剑,而是察觉到了一瞬间汹涌出的无形的诡异。
少年迎面向对方,可以看清的是一双眼眸。饱经风霜,清亮漆黑,也没有回避对方直视的目光的意思。
“你是谁?”来者瞥了眼拔刀的少年,又错开目光,去看遥在他身后的莲。
她觉得这人仿似弄混了主客,站起来,放下书,防备的说:“这话该我们来讲。酒家已经打烊了,也不免费供应酒水。你是谁?”
“这边由你当家作主?”
她被问住了。愣了一下,不甘妥协道:“不是。那又如何?”
“不如何。酒我想喝多少,那便喝多少。”语气极无赖。把酒壶灌满,来者仰头喝了一口,一阵快意。脱下蓑衣斗笠,肩宽体格结实,又看见一张浪子面孔。眉宇间尽是放荡不羁四字,兴许是一位侠士,然而绝非一流,至多二三流,颇有股西风瘦马,残阳末途的落魄,然而过了会有功夫去伤春悲秋的年纪。与其说是通透,倒不如说是放纵。
他轮廓如刀削,须发不大整洁,说白了便是邋遢,像有意蓄了几年。尽管如此,两只狭长眸子间鼻梁又高又挺,使人去想他的风骨是否也会像鼻梁一般硬。总之很深邃,很有层次。于是眼窝上落下一片浅色阴影。
他说完转身要走,低声嚷嚷着酒窖在哪里。也不问他们来路。
“呵。”莲垂下眼睫,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说:“还真是个怪人呢。跟上去看看。”语毕,感觉有人拽了自己一下,然后感觉到一阵话伴着温热吐息:“且慢。”
莲一回头,看见是走出来的李笑风。
“小刀,你也坐好。”他温和低声答:“我去去就回。”
在他看来,重逢是意外之喜。
闯出去便只余天地间一片雨声,雨稀稀落落,落在衣襟上。一片冷意,随风透过单薄的身躯。来者站住了,影子和身后的人的影子投在一处。李笑风的呼吸也轻轻浅浅,拎不清脸上几层情绪。他停滞了片刻,笑笑道:“久违了。谢宏宽。”
他仔细盯了话中对象一眼,回想起几年前的印象。几乎没有变化,可以完美重叠。只是相比初见时,那副游历四海,见过风雨的脸孔,虽从未有出家人的无欲无求,如今少了一捧热烈和风流,倒是无所谓的腻在欲望堆里没有出来。还喜欢倒腾点江湖药方,走卖古董和学点怪术。他是俗人,粗人,毫无君子品格。少时穷怕了老来贪财,自诩为天下第一摸金手。习得剑法却无侠德,堕落为盗贼。看惯了竟不叫他生厌。
谢宏宽手中一壶酒,转身时无意洒了一抔在地上。他看了老友一眼,当是打招呼。勾了勾嘴角,又错开目光往回走,碰了碰肩膀,提醒道:“下点佐酒菜。”
李笑风剁了半只黑猪前腿给他,还有一酒盅的倒八仙,一碗菜粥,一两枚盐渍过的咸鸭蛋,还有一小碟腌菜。谢宏宽坐姿放松随意,用筷子戳了戳蛋黄,吱的一下红黄的冒出了油。
戳着咸鸭蛋,一点点吃着,含入口中是是沙沙湿润的口感。
莲和小刀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她锁眉盯着来者,又低声问李笑风:“朋友回来前,不该送信吗?”
“他是个粗人,不识字。怎么写信?”说着他大声笑起来,又讲:“他有些年头没回来了。就是因为不写信,所以出现就是惊喜了。莲姑娘,记不记得倒八仙?”
她呆了一阵,反应过来,震惊的应和道:“就、就是他?”
“你们交情很好?”她问。李笑风表意不明的答:“就那样喽。”
“怎么突然想到回来了?”李笑风接着问来客的话。
对方扯着啃着黑猪腿,答:“因为想回来了,想喝一口倒八仙。”
“现在是非常时期啊,进出还是很困难吧。”李笑风说着。
对方忙着咀嚼,消化后才慢慢说:“江湖险恶。人在江湖飘,没点手段怎么走。”
“嚯,好家伙。”至于用了什么手段,李笑风可以大致想得出来。绝不是正面对峙,而是玩阴手段。对方向来是这样性格,能避免见血就避免。身上腥味重了,戾气也便重了。
李笑风若有所思,恰逢对方回来,便决定问对方:“你知道有个组织‘伏虎’的来历么?”谢宏宽看了他一眼,正准备回答,又瞟了那两位一眼,使了个眼色,似乎很忌惮。
他啃猪腿啃得正香,饭饱餍足后终于有心思关心身边,于是问对方:“他们是?”李笑风似乎心情不错,笑答:“帮我一起打点酒家的朋友。”
“缘来不愧是缘来,你也是座活菩萨。”语气似调侃,很友善那种。他把猪腿扒完,骨头上肉剔干净,放在盘子里。酒也喝干了。打了一声满足的长长饱嗝,咂了咂嘴。
见已经吃喝得差不多,谢宏宽用手胡乱一抹嘴,一下站直身来,脚踩在长凳上,指着不曾相识的二位说:“一分钟内不说清楚来路,我就动手了。”
“别喝高了就撒野!”李笑风瞪了他一眼。
谢宏宽无视对方,从袖口处掏出了一柄匕首:“说。”
莲一个激灵。她仍旧不太能接受他说话的口气,粗鲁的行为,很不情愿的开了个头,勉强大方的说:“莲,柳镇人,背井离乡,幸得笑风先生照顾,在此谋生。”
谢宏宽将手中一柄匕首指向了旁边少年。
少年沉默,他想了好一会,才迟迟的答:“我叫张飞刀,一个侠客。”
谢宏宽没有放下匕首,反而让匕首一寸接一寸的靠近少年的喉咙,示意对方继续说。李笑风拽住了他的胳膊:“住手!”
“他是我在酒家打下手的一个……”不等说完,少年双眼失焦,默默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无法体会到很多东西。”
谢宏宽竟放下了匕首,脸上却不像是动了情。他想不明白李笑风为何如此护着少年。揣回匕首,收了一副戾气,缓慢原地坐下。
聊天还算尽兴。张目观察着四方,谢宏宽不知所寻为何物。又无意反复看了几眼坐在一旁不语的少年,少年似有察觉但毫不声张。
然后他佯装昏昏撞撞,站了起来,躺在长桌上,胳膊垫着后脑勺就呼呼大睡。
一切结束得有些仓促。李笑风站起来,同二人温和低声答:“该休息了,明天还要开张。”手里点了一只烛台,领着二人回了卧房。二人打了哈欠,也听话回了房。看来这人并没有理会躺在地上的人,只是扔了条羊皮毯子,给他盖好小腹。
打了一更后,谢宏宽绷着身体,睁了半只眼。从平躺姿势变成卧坐,继而盘起腿借腰部力量站起身来。
他并非一杯倒的羞人酒量。相反,他酒力很好,只有在以前才存在喝三斤后浑身疲软的情况,尽管在如今也落下了脑袋疼的毛病。在一片浓重如墨的夜色里,视线随脚步轻微摇晃。但他不必借视线寻人,只需要感受藏在某处散发的邪气就可以循向而至。那种邪气诡异之至,他只在乱葬岗见过。如果将那种邪气喻为火焰,一定是冰冷的腥红色。火焰的核心是剑下亡魂,夹杂着嗜血念,汹涌的流动像一片高粱地。而他身处其中,不知归路。
于是一边提步无声的走向庭院,一边拔出怀里一柄三尺短剑,剑尖有绿光,刺破一丝风,像第一次拔出一样锋利残忍,最终指向眉目平静的少年的脸。
感觉到一缕来路莫名的风息,抚过眉际,少年瞬间睁开眼,直视眼前的剑。
“你知不知道你藏了……什么东西?”谢宏宽用剑指着其鼻尖,沉声问。眼中藏的戾气在常温下无端沸腾,威胁着对方实诚回答。小刀也不喜讲话,睁着眼,白手抵剑,然而力气斗不过成年男人,只能吃亏。指尖被划了口子,热热的流着血。“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已经去把那玩意儿再收拾起来了。”
少年成功上钩,转身拔腿就跑,他欲擒故纵,快步跟着脚步声去找少年时,少年果真护着什么东西,身后是一只黑木匣。
刀身雪亮,在夜里泛着光,他握着刀柄。“不能碰。”
无论是三尺短剑和匕首,在对方长刀前都不占上风,更何况那少年身手不错。但是,他还没有输,还可以说是有很大胜算。
对方若无其事道:“江湖里的六步散听过吗,我在短剑上抹了毒药,你越动扩散得越快,走六步必死。我身上没有解药。”
“还我。”小刀眼中温度降下来,冷血做到了极致,竟没有半分恐惧可言。
甚至他已经快步上前了三步,毫不介意。失算了。
“你完全不像是个人。看来你也是不怕死。”
谢宏宽失去了耐心,只手将对方狠狠甩去,少年一下撞在墙角,疼得痛呼了一声。他用短剑切开黑木匣边缘,用短剑挑起一层层发黄的裹布。
——这正是邪气的源头。
手中剑来回挥了几下,裹布碎裂成几段,露出邪剑的庐山真面目。无端生了一阵妖风,掠过谢宏宽的脸庞,他睁大眼仔细去端详。
眼前泛起了一阵模糊的幻觉。
“其实我拿那剑一直没什么办法。”李笑风看着谢宏宽,沉默说:“他说……那剑可以化人,骨头都不剩。”
现在可以得到结论了。
剑邪是邪得很,但压根不可能化人。这很可能是附着在剑身上的毒物,给人造成了幻觉。他不再多瞧一眼,放入了黑木匣里。
“你去过马市相马吗?先不说皮相,好不好看又不怎样。侠客的马,要承受得了长途跋涉,马力要好,故马蹄子要大。至于骨相和品性,如果不能和主人相投,置主人生死于不顾,再上等那也是一匹劣马。剑也一样。”谢宏宽收了剑,系着斗篷,接着道:“这剑虽好,性情至邪,主人生前想必作恶无数。我可怜你年纪尚小,暂且放你一条生路。”
“下不为例。我见必杀。”
语毕,谢宏宽捞起那柄剑,缠好新的裹布。藏在了一身黑斗篷里。
还差三步。即刻,距离又从三步拉长到了数十步远。小刀惊愕的望着那人宽大的背影和飞扬的斗篷,影子悬在窗边一刹那又消逝。而他如一只孤鹰。
李笑风也望着他的背影,无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别时容易啊。刚刚假寐一身闲,现在又急着走了。”
下回又不知道是多久相会了。
在惊动少年前,谢宏宽先独自来找过他,问那少年是什么来路。凭二十年交情,他也尽管放心的信任对方,将少年当初告诉自己的往事说了个大概,也不必再赘述一句不要捅出去。听上去好像是个自私的决定。
“不像你,那人还有救。”李笑风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息,苦笑说:“至少,他还有仇可报。”
谢宏宽早步入中年,没有伤春悲秋的力气,意味着不会再自己揭陈年伤疤佐以下酒,随便供他人和自己咀嚼品味。相反,他耗尽了大半力气忍着一口吞下。
“我叫谢宏宽。没什么故事,名字还不是爹娘给的。非要说的话,以前逃过了饥荒,救过一个人,认识了一个口是心非的恩人,去寺庙里敲过钟,真心爱过一个名伎,一个人孤闯了数年江湖,有三两朋友。”
“再然后,那便没有什么然后了。”
难以想象对方会优哉游哉的说出自己的人生的模样。
换做十二年前,尚还老大不小又叛经离道的谢宏宽必定将对方这番话视作挑衅,以匕首指人,发起狠来六亲不认。
但现今他眼里浮现的是一副生疏冷意,他皮笑肉不笑,回敬道:“你真他妈狡猾。”
“彼此彼此。”李笑风也不失颜色。
他站在夜色里,本就一身漆黑,现在再也不和天地分你我。微皱眉后,他问道:“你都明白我要做什么了?”
“他妈的,我最烦和聪明人处了,浑身不自在。”他呸出了一口唾沫。
“嗯。八九不离十,你对剑有意。”李笑风坦诚的说出推测,观察对方表情,八成已经猜中,自不必对方再狡辩。然后他顺着疑问,说:“你想怎么做?”
“卖了,换钱。”谢宏宽掸了掸身上灰土,摸了摸揣在身上的匕首和短剑。“放心,不会要了那小子性命。”
说完,他拿出个小巧的毒瓶在对方眼前晃了晃,他们都认识那种毒。那种毒不常见,不是因为毒性清奇,而是压根就没什么毒性,不做毒药。
对方显然对这个答复不满意,本也就漏洞百出。要想赚钱,他谢宏宽多的是法子,何必要铤而走险。看着对方欲要离去,一副总是轻笑的脸被揭去,李笑风愤怒的低喝道:“你骗人,你向来不是那种糊涂人!”
“你不也对我有隐瞒么?”谢宏宽转过头来,眼里锋芒毕露,滚烫得似是曝晒在阳光下的鹅卵石,他道:“那小子跟你有什么干系,你非得和他复仇?”
“我从没想过和他复仇。但是……说来话长。我知道自己难渡人,也希望拉他一把。”李笑风没有再动怒,他换上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拉他一把?”谢宏宽发出啧啧声,仿似听了什么江湖怪事,一下戳破对方道:“渡什么人,你这是拉着和他一起下地狱!以前我跟你定下互不提过去的承诺,这是你先违背的,莫怪我说话狠。你在以前背负骂名,不也早就厌倦江湖了么。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现在你还南辕北辙,一个劲的要跟着毛头小子闹事,你图个什么?”
谢宏宽话粗理不粗,站在局外观全图,看得比他们谁都清楚。
“……我没有闹事,心里也有数,量得来分寸。你大可省了这份心。”
昨天伏虎的人刚来过,他还担心过少年会被认为是有嫌疑之人,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竟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不记教训的人一定会有又挨教训的一天。李笑风失声,头回争理败给了目不识丁的对方。对方各地碾转,深入江湖这些年,由于不会写信,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走了吗,不带一壶倒八仙?”
“不方便,留着吧。”对方思索了一下,回道。已经喝了不少,身子很暖和。
站在冷风里,李笑风说出了心窝子里的话:“我绝不会毁了缘来酒家的。”
他向对方做出了保证。口头一时答应不比白纸黑字来得正式,但谢宏宽确实听见了,背影顿了一下,似乎放在了心上,才默然走远。
目送对方转身离开,着手于脑内拟定的计划时,他没有再出声让对方留步。他唯一可清楚的是,对方不是个没头脑的爱逞强,然后做超出能力范围之事,甚至伤害自己的人。
只是他不敢确定,对方之所以要把剑带走,下意是为了保护缘来酒家这最后一方净土。所以他犹豫着做出了那句保证。但是仅凭刚相识的一晚,对方又能完全想清楚后路吗?
但愿不是断了自己的后路。李笑风垂首,深深吐息,回味着对方的话。那是长满茧子一般粗糙硌手,但又隐忍实在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