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7310200000007

第7章 刀铭

十四岁的小刀没有出落成一个有模有样的姑娘,倒是沾了一身尘世的灰。然而再也不必成为影子护卫,他能够头顶光明,面朝天地的出现,更接近普通人。

缘来酒家一如既往的铺张,在掌柜眼里来往吃酒的皆过客,像在沙子堆里不管铭刻了什么,风一吹就没了痕迹。掌柜到现在也不打算破例。

“小刀,张公府没了。”李笑风还是说了。少年山里孤独一人修行了六年,不知天下事,既然早晚都会接触这个现实,还不如早些交待,免得到时候去怀旧。对方瞳孔缩了一下,少见的情感外露,不由得让他也错愕了,随后对方问:“发生什么了?”

他轻叹一口气,不知如何拿捏语气:“一把火给烧了。”

“……为什么?”小刀睁大眼。

“纵火犯早被抓住了,他的目标不是烧张公府,甚至也不是要烧房,听说是销毁赃物的时候没控制好火,着了一片,人赃并获后阴差阳错的破了之前沉了许久的一桩案子。说来也怪,不仅天干物燥,那天刮的大风也巧合的让火势波及到了张公府。那一条街……基本是完了。”

扬手放纵一把火,把过往烧了个精光,只剩下灰土煤渣。想起来,好像还是昨夜刚发生的故事。小刀沉默过后问:“现在呢?”

“现在慢慢修起来了。”李笑风想起张公府的种种疑云,邻里对张家可以说是冷漠的态度和甚少的认知,说:“张家人是……怎么回事?”

不等对方答,他又很快否认了:“没什么,不必回答我。好奇是有代价的,我还没有和你一起背负的准备。”

“背负?”小刀问他,他便笑,道:“有些事情,总归是少知道的好。”

眼前的少年不纠结于他那句话里所含的意义,似乎顿时想起什么,低眼去探了一眼脚边,发觉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从背后摸到了后拔下剑,放在两只手掌心上。张口想说句师父,发觉不合适,愣了下,又改口了:“我明白……你也没有一直收留我的打算。哥哥你待我很好,我不会难为你的。”

“怎么了……?”李笑风心疼了一下,未曾预料到对方这一句,眯起了眼。对方道出的是心声,也是确实的,但他从不觉得有违良心。

小刀问他:“那么,为什么你当时会救我一命?”

“因为你说过,你想活下来。”李笑风坐在少年对面。“我只是顺其自然。”

八字格局好的人,纵然可以逢凶化吉,也不能逆天改命;命中格局大者成就非凡事,一言一行改乾坤,其分量自不必说。而他说到底不过一介凡夫,知道大势所趋后,顺其发生而已。少年在情感上是很内敛的人,他上回见少年那副情感外露的模样,是在草野上的时候。发自肺腑的说出想活着,谁也无权阻拦,那时候他清楚了关键时刻一个信念比一碗面更能救人的道理。

为人父母,给人取名,要为他负责直至他能独立的那一天。他也知道有这么个道理。不过,少年自己为自己取名,决定了要独当一面,做自己的事,行自己的路。

小刀说:“我明白了。”

不知道是真懂还是装懂。

小刀无表情,二度将长剑背在背上,说是木讷也是冷血,他没有言表出哪怕一两分感激,简直是一斗米养了个白眼狼。他问对方:“哥哥,我欠你的恐怕一时不能还清,来日方长。”

“已经克扣在你工钱里了。”李笑风有些意外。“又包吃喝还包睡,这笔你不亏。不过,你不用说欠我什么了。真要感激的话,就把我这点好心施舍给你以后遇到的人吧。”

离别之日终将到来。

“克扣?”小刀不明白,便重复道。

他放下几块碎银,说:“嗯。一点小钱,拿去卖喜欢的东西吧。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我……喜欢什么东西呢?”小刀想不出来,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自己说的是明白话,所以想不到对方会很烦恼:“你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院子里那一只公鸡,能算吗?”李笑风试着说。

小刀点点头。

不出意外。李笑风冒汗,还是劝着说:“买点喜欢吃的东西吧。多出去转转,总会有了。”

“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很喜欢的东西。”小刀怔住,说。一时僵持不下。

眼前的少年是一个例外,不知享乐也不通人性,说再多都是无用功。于是他不再劝说下去了,提议道:“先就存在钱庄里。你还小,没法登记,就暂时以我的名义。等你要用的时候,去取吧。”

“好。”小刀答。

少年像是个没有主张的人,从不提异议,表现得很顺从。不由得人让人想,他是否有脾气和个性,是否能辨得来善恶。假如以上都不具备,也须要一个信念支撑自己,找到本心。否则,少年也只是一把刀,至纯至诚,后为人利用,与兵器无异,沦为行尸走肉。

李笑风瞧见他背着剑,手指碰了碰银子,装了一部分进口袋里,转身朝着酒家外走去,便问:“去哪里?”

“去转转。”少年回首,表情有期待,长发飞扬后垂落在背后。

在他说出这话前,李笑风还怀疑少年真有打算就此道别的可能。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会像以前送走每一位过客一样,一段缘分化一首诗,或是夹在账本里,偶尔读起,或是根本没能留在记忆里,直接风化。

而这少年,绝不能与往常所见的人等同。

“凭现在掌握的三脚猫功夫,保得了一条性命,你就认为能够复仇了吗?”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切还须从长计议。

自初识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也生了些情分。少年虽寡言,他也习惯了有个人在身旁,一同呼吸,一同抬头望见同一块天空。见对方天性单纯,从此后他有些话也不必只能对着墙说。

然而来路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底细,像这样的人久居在酒家绝非上计。但是有个地方,与江湖相通,会武功的人可以在此谋得一方天地,伸展拳脚以得其所。就连这里藏了什么人连朝廷也不能管闲事。

想到这里却还是不能下个定论。李笑风皱眉,犹豫不决。

再会已是九年以后。隔了九段春秋,镇里仍是一派淳朴光景,城墙边草木如故,万路通镖局门前来往人群熙攘。李笑风事前打过招呼,然而几日来迟迟等不到回信。左思右想下,他决心登门拜访。

“先生,今日不接镖。”镖局里出来了一个瘦削的人,像是伙计,看上去还年少,是个男孩。伙计见来者,给他打了声招呼。

他索性报了来路,交代清楚:“在下李笑风,有事想找林掌门商榷,不知现在可否一见呢?”

镖局里的小伙计摸着后脑勺,反应了一会,想起来后合不拢嘴,吃惊的说:“是…是恩人!”他摇头,口吻谦逊:“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听起来更顺当吧。”

“先生,您要找的……是已故的林掌门吗?”

对方纠结了一会,单手擎着墙,脸上无故一个疑惑深沉的笑,似乎是在勉强让脸色好看些,就此抬头望向他。

李笑风不敢听信伙计的话,刹那间失了声。为什么一弹指间便是阴阳两相隔。春秋不待人,一个等字误终身,说不会再结缘的人果真没有再会。

意识到已经错过,无多喟叹,也不再拿矫情字句消遣胸中的情感,深吸一口气再从肺部呼出,到头来他只剩一声吊唁:“请节哀顺变,不知发生什么了?”

“病……病故了。”伙计露出一副懂事表情,咬牙道:“是天意捉弄……前几年前掌门由于患病一直卧榻未起,吃药缓解了却治根不治本,病情再度复发,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男孩垂下脸,手指抓着墙。

见对方垂头丧气,他也斗志尽失起来。他连最后一根稻草也丧失了。

先前一日前掌门长女林芸竹的承诺,记下的人情,他本当成是客套,但现在的他更宁可去相信。毕竟承诺不是儿戏,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还有有求于人的一天。

李笑风不再提他人的伤心事,问了句:“林芸竹姑娘现在还好吗?”

“唉,意志消沉着呢。”伙计拱手,低声说:“镖局里的大家这几天都忙着准备丧事,她也还没有缓过来……在前掌门没了气之后,她也一直哭喊着前掌门的名字,以为真的能唤回魂魄……唉。”

镖局内众人忙着筹办白事,到处走来走去,一切收在林芸竹眼底却只觉得心烦意乱。现今是抬头只闻伤心事,怀着一颗还没踏遍天下却觉得历尽沧海的心,她看什么都觉得萧条悲凉,将自己终结在一个人闷坐的三楼房间里,看着窗外翠绿。

背后传来三下短促的叩门声。

她没应声,来者便直接闯进来,她一扭头去看,神情嫌恶:“又是你。”

来者是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人,穿得缟素,相比之下脸上表情更浓厚。他提醒林芸竹道:“振作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对不起前掌门。”

“凭什么?”林芸竹站起来,直直看着他:“罗问山,你抢到了想要的掌门之位后,就有心情来假关心,不觉得心寒?”

“我没抢,你也别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来者拧起眉头,沉着道:“四年前你父亲就立了遗书,我是被指定的唯一的继承人,再也没有重新拟写过。”

“你抢了本属于我哥哥的位置。”她感到胸中的怒火不能草草了结,反驳道:“你不断守在他身边,照顾他起居,谁知道是献什么殷勤,遗书是不是被迫立下的呢?”

来者变了脸色,发现拿不出证据证明清白。抬起手指正想对着她,又颤抖的放下,吹胡子瞪眼道:“你哥哥曾说过他还不敢做掌门,便推举我,不信的话你大可去问!”

“他能力不比你差,为什么不是他?”“他还太年轻,欠火候!还不如让我成为主心骨。”

来者咽下一口气,说:“别不识好歹。拿你的偏见看人,更勿论张口就诋毁。看不惯我的为人,那随你去,但别我做什么都说得不光彩。”

林芸竹紧捏住拳头,在她眼里对方活生生长了副小人反派嘴脸。此刻她不知道怎么出气和宣泄情感,因此失了态,还在为过去耿耿于怀,释怀不下。前掌门得了恶疾,吃什么都不管用,几乎是不治之症。错怪郎中大夫后,继续错怪药不治根。她承认,一回接一回的抱怨显得自己很无能。

见她又陷入一段失落,眼里泛泪光,来者平息了方才的激动,说:“前掌门所做的,都是按着他自己的心意来的。”

“复发后……前掌门就没服过药!”

林芸竹悬着的泪抖落下来,沾湿了衣襟,落了几点斑。她抬起头,用一副愕然的脸看向对方:“你说什么……?”

登门拜访没能会见要找的人,还被告知了令人感伤的事。扼腕叹息后,李笑风想起以前饱尝饥饿的痛苦,还有觉得近在咫尺的死亡。凡人不能避生死,众生殊途同归,在一个完全相同的宿命前无能为力,无关身份。权势和地位不能永世遗留,埋土入棺后便一文不值。即使是九五至尊,为了长生不死竟也会向炼丹术折腰。

一边听着伙计伤怀悠长的感叹,一边打好腹稿,李笑风拱手,慎重道:“打扰了,就此别过。”

“呃,我替您给他们捎句话,成吗?”伙计一愣。

他摇头,冷静克制道:“嗯,多谢。不用了。”

说罢拂袖转身离去。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然后识趣的打道回府了,只是从此心中暗许下以后再也不要轻别离。

“李掌柜?”有人提起他,他惊了一瞬,小心抬头去看。眼前是莫名熟悉的少女,眼角还有点泛红,除此之外看起来很与平时无异。不像是崩溃了的状态。

他一眼认出了对方,正是前些时候来酒家的林芸竹,他点头回复:“正是在下。”

“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我差点以为看走眼了。”林芸竹敏感的观察着,小心的问着:“难道说,先生是来找我的?”

两人走到一旁去说,不挡住来往行客。李笑风不假意言笑,坦白道:“我去拜访了镖局,但是恐怕来的不是时候,多有打扰。”

“无事不登三宝殿。”林芸竹点题,意图套出他的话:“先生要是有事相求,我力所能及的都帮,定不辜负当时的承诺。”

说罢,她细细品对方表情。一语点破后,对方似有些意外,没想她真有打算兑现承诺而非单纯认为说大话很过瘾。知道收不住了,对方终究妥协,自嘲道:“林姑娘,李某确实有一事相求。但无奈很少求人……口笨舌拙,所以不知道怎么开口。”

林芸竹皮肉没笑出来,眼里却装着点笑意。她道:“无妨,您尽管讲。”

“我想将一个少年托付给你们镖局。”

“我见过么?”林芸竹没想到。

对方摇头,温和的说:“我知道很难为情。一直以来,我也是一个人。那个少年有底子,学了点武功,多栽培可以为你们镖局效力。但是无法托付在我身上。”

“你很烦恼?”她体会到了对方的感受,轻声问对方:“那少年是孤儿吗……还是说,有什么异于人的怪癖?”

“……的确举目无亲。”李笑风回道:“怪异?……也许吧。既然想要托付给你们,我也须尽到真诚。他失忆了,以前如何不知道,但是性格单纯,可是还分不清善恶。想必经过你们引导,他在这里,能够见点世面吧。”

林芸竹刚张口,想到自己又不是镖局的头,做不了主,无法爽快。霎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为妙的她,模糊的答:“你都这么说,我也不敢说大话。反正……我会尽力帮到你的,等时机合适,找他们说说看。”

“那就拜托林姑娘了。”对方拱手。

归途里,穿梭于来往行人中,偶见认识的人还得强装出坚强,让眼泪往心窝子流。人只能在生人前表现得坦荡。林芸竹正在消化难过时,想起之前不久的一段回忆,发誓不再摆出哭丧的脸。

“父亲怎么会不喝药?”她瞪大眼,恨起来:“年轻时那么多苦头都受得了,还会怕药苦?”

“林掌门是我最崇敬的人,他当然不是怕药苦。”罗问山脸上强忍着流露过多情感,放轻了声,问她:“说到苦,你谅解到他的痛苦了吗?”

原本卧在床榻的人,慢慢起身,几步走到了窗口前,视线顿时宽敞。他呼吸着新鲜空气,表情宽慰起来。

树枝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驻留着一只八哥。姿态小巧,羽翼漆黑,一枚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机灵的模仿着人说了些片段的话,嗓音尖细好像很聒噪,实则讨人欢喜。

“林掌门,药煎好给您送过来了。”罗问山端着药碗,放到了桌上:“还是当初那个郎中。”

那人转过身,走回桌边,脚边的影子被昏暗所吞没。林掌门把着药碗,盯着褐色药汤迟迟不喝下,不知道在犹疑什么。

“我试过,可以喝了,温度合适。”罗问山也很感到奇怪,便如是说。

他终于放下了药碗,头也不抬,好像从不喜欢仰视人。他道:“我不治这病了。”声音里决意毕现,夹杂着揣藏不住的叹息。

罗问山的眉头压不住惊愕,重复说:“不治?”

“你请了好几个郎中,有关我的病情,他们都怎么说的?”林掌门抬眼,温和问道。

罗问山回想完后,慎重的回答道:“您年轻时任性,落下了现在的毛病,体虚需要喝药长期调理,但是难治根本。”

“所以药就免了。我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没必要再拖下去。我满足了。镖局振兴至今有大家帮忙,我很感激。尤其是你。”说出来已经有些命不久矣的味道。林掌门没兴趣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随口问他道:“嗯。话说,芸儿呢?”

“她说是要去江湖四处拜访,给您寻药……我们都没拦住。”罗问山倒吸一口凉气,凝神看了会对方侧影。

林掌门眼角泛起更深的皱纹,笑说:“哦,难怪了。见我连日卧榻服药,怕没人陪我说话,给我买了只八哥让我逗着玩儿。这小丫头。”

“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报个信。太任性了。”罗问山讲究实际,不善抒情。

对方听得其言,有些恍然。顾念及过去种种操劳,以为万事皆准备,生前已了无遗憾,现在才忽然想起最至关重要的东西,那是温情和陪伴。于是,他点头说:“我想见见她。啊,而如今……只怕是这会成为我最后唯一的遗憾吧。”

罗问山记得,那一眼看林掌门好像有了些不同。人如其名,干净利落有分寸,但一度克制沉着的对方在最后一段岁月竟变得任性起来。大概那就是以前压抑着的无法实现的愿望。

患病后不得不忌食,忌的几样恰好有些是他的最爱。

“我很怀念这个老味道嘛。”林掌门舀了一勺甜豆花,满足畅快道。“还一直很担心这味道没法传下去了。”

眼看着父亲接连着说好吃,林芸竹不知该头疼还是该开心,只嘟囔着嗔怪道:“父亲真是说什么都不听……不治病怎么行啊!”

她回想起来,父亲走得很安详。回忆里温存父亲的笑容,最后岁月里父亲为人变得更宽和起来。彼时她跪在父亲身边注目,父亲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丁点痛苦。庄子死前劝徒弟妻儿莫伤悲,人本一粒尘埃,来源于自然,也回归于自然,其间不过是循环往复。而今林芸竹再抬首望天,不知在探寻着什么。

——也许父亲就在这里,在她身旁。飞脱出肉体,变成了无形,即世间万物。譬如一阵风,一片云,或是一朵微紫的丁香。

回到酒家后,李笑风看见小刀坐在门口,孱弱的身影像漆黑里的一朵橘色焰火。二人对视,他先打了招呼:“怎么不进去坐?”

“等你回来。”小刀起身,没什么表情的说了句有温度的话。

习惯了对方的木讷,李笑风点头,露出了浅笑。他对眼前少年说:“走吧,外面冷。”

他问少年在外面见到了什么好东西没有,少年似不确切明白好东西是什么,还是一一地说着。少年着重提起了牛肉面,对牛肉的老嫩,面条的劲道和汤底的味道形容入木三分,简直再也不似那个往常措辞苍白的少年。

“你很喜欢吃牛肉面啊!”李笑风吃惊后,开怀的大笑了。

小刀认真点头:“嗯……我很喜欢。”

“谢谢你,师父。”小刀双手放在膝盖上,表现本分,声音很轻,缥缈得像烟。

对方没由来的一句道谢让他怔住,他从没声明收徒,也确实没教给对方什么独家本领,不过是管饭罢了。于是他自认做师父有愧,说道:“师父还是罢了,我没教你什么,感谢你自己吧。”

小刀没有回答,似乎在消化他说的话。

期间李笑风又想起不久的未来,小刀终会离开缘来酒家,他目前唯一的本事就算没有可伸展拳脚的地方,或者用得不得当,也和他没有必要关系。但是想起少年只有这一个谋生手段,不免觉得悲凉。于是他问对方:“你想过以后去哪儿吗?”

“我在想。”

“出去谋生各凭本事。”李笑风说:“我希望……也只是希望,你学武功,能用对地方。”

“嗯……寻找真相,武功也必不可缺。”小刀应声道。

李笑风问出了埋藏很久的疑惑:“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找真相?”

对方没有回答,反问:“武功可以怎么用呢?”

“三个月后武林大会,供无数江湖人士比武,不分一二三流。各江湖盟主会来主持和观赛,还有些出名门派表演助兴。那些门派会邀请看上的好苗子进门派,也有些说不清门路的人招杀手和护卫。”李笑风说:“也许在这里,可以找到路。”

小刀抬起眼,说:“路?”

“我么……我不想再成为护卫了。”

李笑风意会到对方心中所想,说:“和以前不同,现在你大可自己选择。”

“那么,路在哪里?”对方问。

李笑风目光笃定,道:“走了才知道有没有路。”

参加武林大会,意味着需要拿出看家本事。李笑风清楚,在练武变强路上,少年最需要的莫过一柄好刀剑,一个对手。

芦村处于乡郊野外,容身于一片无垠稻田里,可以闻稻香,听取蛙声。蛙声仿佛空腹声般偶尔响起,却不曾惊动这片夜色。

二人穿过芦苇荡,月牙白的芦苇毛絮随风荡漾,形若连绵起伏的雪浪,温柔宁和。芦村虽小,但还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打铁铺,附近的佃户或乡野尤其熟悉。终于走到打铁铺前,听见打铁声铮铮,打铁匠是名老者,体格健壮,握住铁锤的右手皮肉松弛,爬满青色血管,仍不休不止的锻打铁器,溅起火星子。

李笑风上前几步,手里一小坛倒八仙,说:“老师傅,打扰了。”

有人相传,打铁匠是一名退役老兵,熟悉兵器,也曾锻铁。以前也随将领上过战场,领略过风雨,老来解甲归乡,朝廷分了一两亩田供他养老,过得知足。

“哎,是李掌柜啊,来取刀吗?”打铁匠放下了手中铁锤,抹把汗,望向来者。对方答:“正是。”说罢,打铁匠起身,驼背走向后面,拾起一柄新刀。刀被布裹好,在摊开来后现了真面目。刀鞘朴实无更多花纹,刀柄由桃木所铸造,缠了一段青色刀穗。拔刀后再细细观赏,铸工一流,实乃上品,形态秀气。尽管是一柄轻刀,凭单手便可握,刀刃笔直不失锋利凶悍,用法得当也可一刀毙命。刀背较刀刃更钝,薄而银亮,泛着凛冽清光。刀身宽度利于防御,像银龙鳞甲,雪亮得有些刻薄。

打铁匠眯眼,奉上刀,看了看他身后的少年,目光又转回他,咳嗽几声,笑声沙哑的说:“恐怕,需要用的不是李掌柜你吧?”

“哈哈,瞒不住您。”李笑风会心一笑。

倏忽间,听见一声沧桑低喝道:“来试试吧。”

碎步声响,打铁匠双手握大砍刀疾速靠近,一下挥动,下落劈砍,小刀不容惊愕,下意识拔刀架住对方的刀,脑子里涌起无数思路。

得手的一柄新刀和对方的大砍刀持续对峙,力量抗衡下,顶到了头顶的高度,这瞬间他收刀,往后倾身,攻他下盘,对方不失灵敏,踩刀,往后一跳,拉开了一段距离。打铁匠说:“不行,玩刀不要使剑法!”

当前是正面对峙,对手提的大砍刀是一柄重刀,即便不及少年的刀轻便,攻击性更强,一昧防御不占上风。

少年果断的改了策略,试着掌握这柄刀,攻守兼备。直至最后一刻,少年使刀架在了对方脖子边,用的是刀背。打铁匠一脸服气的表情,放下刀,说:“年老了,岁月不饶人,还是不如年轻人反应快啊。”

“现在,你应该些许领悟到了吧,如何充分使出这柄刀的优势。”

见已经结束,少年才温柔的收刀,点头后无多他言。

“嗯。不错。”

老者含笑叹了一口气,回过身,驼着背,摇晃身躯向里走了几步缓缓说:“那么……现在起,你就是这柄刀的主人了。”

少年将刀柄握在手心,抽刀后,与刀身上的人脸相望。“给它取个名字吧,如何?”打铁匠坐到原地,一边锤炼着红铁一边说道,伴着沙哑笑意。

浪迹天涯寂寞相佐,刀虽不过一块冷铁,若常傍身旁,由人呼唤,也会唤得生感情。可他还不知道如何取名。愣了一会,他对老者说:“好刀,是好刀……多谢。”

小刀环顾四周,只见墙上挂着的是锄犁镰刀等农具,没有剑侠刀客的武器。官家和江湖名门流派对锻造武器的技艺把控严格,这并非是民间匠人所能触及的。也许芦村的这位年迈打铁匠身上也藏了一段风流故事,只是从不与人说。怕不是侠士迟暮。

少年脚边有几个小板凳,在午后,锄完田地的男人们来这里坐下,看打铁匠修农具,顺便休息,聊天声里不乏欢笑。

“你现在还不用着急想这些嘛。”李笑风看向身旁的小刀,提醒说。见对方平静下来的脸色,又道:“从今天开始,用这柄刀吧。”

喀嚓一声收刀,握紧刀柄。打铁匠收下礼,开坛,两人对饮,神似老相识。一坛倒八仙沾了三分月光,温煮这还须慢慢熬的长夜,绣出一个偌大遥远的江湖。

等到黎明,二人往回走。

天刚蒙蒙亮,芦苇荡一片融雪白中多了几个黑点,是稀疏的几个人影,仔细一看发现是劳作的妇女,或年轻或成熟。她们收割着芦苇,以编成光洁的芦苇席。那种席子卖得很好,小有名气,芦村因此而得名。富有生气的画面,少年流连的看了好几眼,再回望了一眼走在他身前的李笑风,步伐缓慢。

“刀,还中意吗?”

“还可以……。”

“嗯。这刀关键时刻可以保护你,莫要忘了多保养。对于捡回一条命的你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家性命吧。”

“……”他听得低头,看向隐没大半个身子的芦苇。

对方忽的问他:“小刀,怎么就那么执着所谓的真相?”

少年仍不表态,听对方说话怀疑对方还是酒意浓,借着醉态说出心里话,便想着等回去做一碗酒酿圆子让对方醒酒。

“是吗。你还是不回答我啊。”

看着师父的背影,少年皱了眉,过了半晌才说:“师父,你教我的那些招数,防多于攻。”

“嗯,惜命最重要。”他点首,又有些诧异对方为何突然说起这回事。

似乎少年从没看见轻刀快马行走江湖,而是在背负着什么,极其隐忍。少年低头看向刀,用平常语气道:“这是无法用来斩杀的吧……。”

“斩杀?杀什么……?”闻言后咀嚼二字,他觉得诡异,似乎发现了少年有所隐瞒。比起惊愕他更多的是不解。他转过身,正对着少年。“难道说,你打算复仇?”

少年没什么表情:“嗯。”

复仇的路是由他人的尸体铺出来的。在月光也无法照亮的前途,路上必定坎坷,危机四伏。复仇固然可用智谋借刀杀人,然而亲自用刀了结一切才是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为了行自己的正义,难免成为刽子手,将对立者斩杀,背负罪业,最终融身于黑暗。

“是你自己的想法么?”李笑风语气冰冷,追问少年。

少年也惊奇:“师父为何会这么问?”

“你从不会拿主意。人太单纯了。”李笑风道。

少年回忆及那天老仆的委托,画面历历在目,有雨冲刷过般的崭新。被人视作鬼神的滋味,一度让他难受,而六年来反复回忆后,他还是下定决心完成承诺。“起初,是老仆拜托我的。但现在这是我的选择。”

“好啊……欺我瞒我,忤逆师尊。”对方顿时笑开了,一扬袖,拂开芦苇毛絮。“说到底,你仍是张家的奴隶,这又算哪门子痛快!”

“……不惜命的家伙,给你一柄好刀也救不了你。”嗓音里尽是无奈和悲痛,剩下的那点笑意也变成了讥笑。

他怀疑对方那天在草野上说想活着的誓言,也不过是戏言,说出来唬人而已。对方还曾说过想一阅人间风花,所作所为却皆是南辕北辙。

“为什么?”少年皱起有些英气秀丽的细眉,不甘道:“手中有了刀,我便可以保护了。”

“小傻子。你做过的事,有哪几件是为你自己考虑的呢。”

“师父……你不懂我。”

“你说说看。”二人停下脚步,四目对望。

少年晦暗的眼里有了暮雪般细碎的光,他道:“我果然还是习惯以前的生活。”

好多大道理,说了想必也听不进去。李笑风恢复沉默表情,抽一口冷气入肺,眼中涣散的光芒聚集起来,压低声说:“好。退一步讲,成为人,或是成为刀,你自己说了算。而你一直让我心疼下去……实在不讲道理。”

少年表情有了变化,木讷的他似有了触动。

回想起过往,在酒家,眼前的男人从不动武,是个假正经,淡定从容,偶尔还会摆出得意笑脸,似乎永远一副儒雅公子相。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法提刀拭剑。

“刀铭……刀……我要用这刀,”他低下头去,二度拔刀,凝视寒光流动的刀身,声音颤抖:“我要用这刀来保护你……!”

“免了。”李笑风按住少年握刀的颤抖的手,肃穆说:“不如立下刀铭:为你自己拔刀吧。”

——对方绝对还有些话没有告诉他。李笑风出于直觉,下了结论。

倘若不了解对方的伤疤,便不会理解对方的人生。对于少年以前经历的离奇的一切,李笑风固然无法感同身受。不过,习惯了藏身于影子里的人,见到光,是会惊奇还是恐惧呢?

所以便毅然决然返回到影子里,用刀终结前因后果吗。那么,大概人是无法选择的。出身决定了要背负什么,决定了行迹,就连模样也是由他人决定的,就此随便的浪荡一生。说到底,宿命二字赫然当头,逃也逃不开。

缚住他的竟是他最厌恶的宿命一说么?他无奈一笑。

望向草野天空,好像这里不管多少年都不曾变更。李笑风顺着记忆,找了好久才找回原来那个地方。一二孤冢,立在山头下,悲凉宁静。

黄土地下埋藏着的尸骨,无从救赎,带着秘密一齐逝去。真相到底是何物,才让少年那么趋从。但是死人是不会讲话的,他知道。对他们的不惊扰,是最后的尊重,了解真相必定会付出代价,更何况他根本不需要去干涉。他揣着这样想法,信步到坟前几步远时,乍一眼发觉碑下摆了些白野菊。

“谁会来献花?”他皱眉,心起疑惑。再看几眼,六年前一走便不再回来的孤冢还算干净,竟没有一点杂草。

野菊洁白,依偎在碑前,被一阵风吹得零落。

能献花扫墓的人,多半知道这里埋的是什么人。眼下清明将至,也不排除有人好心肠的可能。他四处张望,没有发现有谁。也不像是有人刚来过。

同类推荐
  • 大周风云记

    大周风云记

    身患绝症的肖斌只想走一次江湖,然而平静下的江湖之中却隐藏着各种暗涌。看肖斌在暗涌之中怎么化险为夷。
  • 乱世骄子战群雄:百战天骄

    乱世骄子战群雄:百战天骄

    流传了两百多年的大显王朝,在龙骧铁骑的喧嚣声中崩溃,末代太后受辱,皇帝被囚,于是群雄并起而混战,武力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本钱,逐鹿天下,是一代代强者的梦想。一百柄名剑,一百位倾城绝色,一百张人皮藏宝图,一百枚传国玉玺,无数如彗星崛起又瞬间泯灭的将星,均出现在这个令人热血沸腾的乱世中,一个起于微末的天才,如何在乱世中遇云化龙,一步一步攀上权利的巅峰,最终百炼成兵,煮酒烹鹿,玩弄天下大势于鼓掌之间。正所谓:山河破碎风飘絮,飞扬跋扈为谁雄。
  • 江湖伪君子

    江湖伪君子

    已有新书,《我就是诸天万界》。可以支持一下
  • 南岳记

    南岳记

    这是一个虚构的武侠世界,仅仅是我自己的武侠梦,在这里,有朝堂江湖的纠葛,有家仇国恨的羁绊,还有热血沸腾的战斗,更有荡气回肠的爱情;这里不仅有侠客,有为义而生,为义而死的武林豪杰;还有让人又爱又恨的江湖奸雄;当然,更少不了一笑倾城,再笑倾人的美人。朝堂与江湖的交织,野心与忠义的抉择。在剑走长虹的岁月里漂泊,让无数的江湖豪杰向往憧憬着,可在不断流逝的江湖岁月里,又有几人能做到自如洒脱?
  • 江湖榜单武学

    江湖榜单武学

    武林盟主竟然败在一根柳条下?!这是什么武功!?
热门推荐
  • 混沌后纪元

    混沌后纪元

    末日世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够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未来,不管是还是坏,就算真的毁灭我也要看着和它一起终结。
  • 年少轻狂之毁灭世纪

    年少轻狂之毁灭世纪

    “是我让这个世界一步步走向了毁灭,那么,我会换来这个世界的永恒。。”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不是花心只是多情

    我不是花心只是多情

    主人公的叛逆,他希望可以从新拾起父母亲的期盼,在社会上的半年生活的重大改变。和美女的邂逅生活,多次被女人相助的幸运经历...
  • 鬼妃魅天下

    鬼妃魅天下

    本文目前黑历史,因为作者本人都受不了了所以联系了编辑,近期重新整顿,表示将会重新来一发古言。对自己的剧情信心不大,但文笔肯定有所提升的!请大家莫要喷现在的这篇大苏!
  • 云庭故里

    云庭故里

    童年中许芸在故里遇到了沈庭,两个不解世事的孩童悄然将自己种在了对方的心中,小小的种子静静等待,至他们青春重逢时,蔚然成荫,可那终究还只是青春的成果……(这是一对腹黑男女主互整互爱的故事,好吧,其实是庭爷的大型双标护妻史,结尾有点小痛但总体很甜)
  • 60个你所不知道的《镜花缘》之谜:玩·镜花

    60个你所不知道的《镜花缘》之谜:玩·镜花

    换个阅读角度,替经典文学抽丝剥茧。换个阅读方式,揭开作者、人物、故事之谜。换个阅读视野,享受更完整的文学之旅。《玩·镜花》分为文心解疑,奇国探秘、异物寻踪、人物趣谈、技艺索考、丛论杂谈六部分,从作者、版本、寓意、考证、索隐、典故、杂艺、比较研究等各个方面,带你细细赏《镜花缘》的异想世界。
  • 不生病的运动金处方

    不生病的运动金处方

    本书内容包括:运动是最好的长寿药、健康生活必备的户外有氧运动、不生病的有氧健身走、经久不衰的传统健身法、足不出户也能做运动等。
  • 你的掌纹里有我的名字

    你的掌纹里有我的名字

    五年后再次相遇,他的眉眼冷峻,身份成迷,身边有美女为伴;她虽心痛,也只远远的看着。但若问他,有多爱她?本文通篇都会告诉你:深情如此,挚爱如厮。写这篇文的时候很心疼女主,造成女主的身世的原因,是写这篇文的初衷,希望文里的悲剧不会真实上演。全文已结,放心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