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蓝如墨。不见一丝风儿,却竟已有了些凉如水的感觉缓缓爬上心头。
空气中飘荡着某些花儿的香味,熟悉的不熟悉的,混在一起,丝丝缕缕纠缠,时分时合。
郑婉无心去欣赏分辩这些花香,回头看了看这座楼房,想起妈妈以前许下的愿,要给她们姐妹几个,每人建一栋房子。
妈妈是个爱热闹的人。可是现在,子女都在外谋生,加上家里境况不好,亲朋也走动得疏离,几乎已是门可罗雀。
妈妈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这样的落差,好像她都总算平缓度过了。
郑婉钦佩之余,更是下定了决心,这债,爸爸是怎么负上的,要死,也总得给个理由吧?
同学会真是这世上一个奇妙的所在。
郑婉永远也忘不了初初进门的那一瞬间,噪杂喧哗骤然安静下来。
十多年没见的人儿,每张笑意盈盈的脸上还残留着记忆里孩童的轮,那是童年多么纯洁无邪的率真,不掺一丝杂质。
此刻一眼望去,那上面都浮上了一层层名唤沧桑的杂质。
音容未改,人事已非。
虽说早做好了心理准备,郑婉此刻的心情还是说不出是悲是喜,重逢的震撼中,分明却又从这些一张张记忆里熟悉的脸庞上,品出了丝丝缕缕的东西。
是的,那叫势利。
是每个在社会这个大杂烩里浸淫的人们,都自带的趋利本性。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大自然生存法则就是如此,没办法。
一把清丽的女声响起,总算打破了这已显难堪的寂静:“哎哟喂,这不是我们尊贵无上的班主女王么,千呼万唤,总算肯出来啦?今天这么荣幸的日子,值得庆祝呢。”
话语中极尽尊崇,语气却是那种当家主母宣读什么般的威严,再加上眼光看都不看郑婉,这就显出了赤果果的讽刺。
尖得可以搓死人的鞋拨子脸,分毫不差的标准韩式眉,就连眼线都精致得像是一笔一画刻上去似的,一双电眼有意无意都似在释放一种叫做妩媚的狐意。
一件白t,一条吊带牛仔裙,把明明三十多奔四的年龄,硬生生塞进十八岁的装扮模板里,每年四季一打的玻尿酸,很好地配合了她那张没有一丝皱纹的脸,看起来倒像是确实有那么回事。
只是略嫌浓厚的妆容,和无从掩饰的成熟气质,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一眼就能望穿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妹妹”。
蔡枝,郑婉儿时无话不谈的闺蜜之一。
早前郑婉回乡,偶遇以前的班长蔡波,加上了好友,你拉你有联系的旧友,他拉他还留有联系方式的老同学,总算陆陆续续把散了十多年的一四班聚在群里,也才有了这次的同学聚会。
聚在一起的同学们,都知道了在郑婉的建议下,班长才建的群,纷纷在群里欢呼班主女王万岁。
念情怀旧的郑婉,重逢的喜悦之下,提议来次同学聚会,可能大家都有见一面的意向,倒是一呼百应。
“班主,同学会是你发起的,可不能推说忙,一定要来参加哦!”蔡枝在群里说。
这话却令沉浸在同学之情中的郑婉,在屏幕这边一下子笑容尽失。
环顾贫寒窖迫的出租屋周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郑婉,昔日镇上第二富的厂长千金,成绩全班第一的班长大人,硬是把自己混成了一个无房无车甚至面临离异的糟糕中年妇女,甚至身上还背着一辈子的工资都还不完的巨债……
郑婉咬咬牙,在键盘上敲下“我会去”,按下了发送键。
来之前郑婉还怀着再见闺蜜的喜悦,但现在看来,蔡枝好像不是很欢迎她的到来?
甚至,要她来,是想看她的笑话吗?
郑婉站在桌边,接受一桌子人的目光洗礼,尴尬就在这个豪华包房蔓延开来。
蔡枝旁边的女子,明唇皓齿,黛眉星眼,拥有着郑婉妈妈最为欣赏的琼鼻,也是郑婉儿时无话不谈的闺蜜之一,周京琼。
这张儿时因为缺少营养而透着青绿色的小脸,现在因了圆润而透发出某些尊贵的华光。
周京琼也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底气十足,当年经常到郑婉家混饭吃的尴尬也荡然无存。
郑婉有点感慨老娘的眼光真是准,老娘说周京琼的面相是有福之人,后半生无忧,财旺丁旺的那种。
然后当她涎皮赖脸地凑上去,讨好地说妈妈妈妈那你看看我,你的女儿的面像呢?
母亲转过脸来,原本对着周京琼的满脸笑意尽失,只剩了带着幽绵忧虑的目光……
妈妈以前是富家小姐,富家之人,极之重视一个“运”字,妈妈自小耳沾目睹,还别说,那段很艰难的曰子,郑婉还劝过妈妈去摆算命摊,可惜妈妈脸皮子实在薄,就这么抺杀了一个可能显江湖的半仙传奇。
郑婉正在神游天外,手腕便被捉住传来一阵温热:“婉婉!我的天,你怎么一直没变,岁月无声,竟然没在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你现在简直是当年加大版的婉婉,一点没变,好神奇!”
这个咋咋呼呼的美女,一套运动装,脸上妆容清淡,虽不及蔡枝嫩,也不及周京琼华贵,但身材苗条有致。
这是长期运动锻炼才能保持的效果。那纤腰间透出的马甲线,差点让郑婉的口水流了下来:“温婷,你身材真好!”
“当然,我跳舞的嘛。”温婷骄傲地说,完全无视旁边那两位贵妇投来的鄙视目光,亲热地拉了郑婉入座。
蔡枝,周京琼,温婷,郑婉,当年固若金汤的一四班四朵花,多少个相伴的日日夜夜,多少次互助的相亲相爱,多少个或哭或笑的秘密分享……
也罢,这番前来相聚,就当是为了当年那份情谊划了个句号吧。
经历过爸爸生意失败,堂兄以三十五岁英年早逝的郑婉,看待人生的目光,跟以前全然不一样,达了许多。
不用太过于在乎别人的目光,努力做好自己,是郑婉的人生信条。
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是郑婉每逢身处逆境时用来勉励自己的话。
郑婉小时候因家境好,一张娃娃脸珠润玉圆,经温婷刚才一说,大家细看之下,裸妆的脸上白里透红,唯有眼角一笑之下才跑出来的细细笑纹,倒是透了些调皮的韵味。
小时候充足的营养,郑婉发育良好,虽然今天特意穿的宽松悠闲,还是难掩凹凸有致。男同学看郑婉的目光,就多了些或多或少的不同来,这让郑婉耳根染上了发烫,脸更红了起来:“中年发胖了……”
靠窗的板寸头男子说:“郑婉,你还真是逆天生长啊!”
他这一摸头的动作,让郑婉灵光一闪,不由得手指着他:“郭轩!坐我后面的经常动不动就扯我头发,就是你小子!”
郭轩尴尬地笑:“当年不懂事,不懂事!”
“不懂事的家伙这会还没来,你们那桌子抽屉里经常摸到的毛毛虫,老凌(班主任)背后贴的千岁大人(乌龟),女厕里经常扔进去的炮竹……”刚进门的班长陈航接口说。
“王家宝!”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陈航说:“等下来。这小子现在可发得不得了……”
气氛这才热络起来,总算有了些抛下阶级身份,重温当年情的意思。
郑婉想起妈妈对着拖着两条长鼻涕的王家宝说这小子日后贵不可方言,自己还之以鼻,要知道当时王家宝家一穷二白,王爸爸只是一个画遗像糊口的穷酸匠而已。
难道妈妈穿越自未来?要不然就是自带预言的超能力?
想到妈妈当时看着自己的无限忧虑的眼神,郑婉心里就是一阵哀嚎,母亲啊母亲,为何别人都承你贵言发达无比,唯独女儿混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是因为,我受到你的诅咒吗?
郑婉经常自问这个问题,但已是无人可答。自从爸爸生意失败,妈妈大受打击,已经绝口不再提有关“面相”的片言只语。
如果不出意外,等下她离了这个聚会,回到家,在玄关处换了鞋,一抬头就能看到妈妈那张等她夜归的脸,木木的,并没什么表情。
郑婉叹了一口气,人生尽意须尽欢,失意莫使空樽独对月。
所以当蔡枝她们端着酒杯,脸上飘着些意味莫名的诡笑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并没拒绝。
喝,放开胸怀尽情喝,这酒,姐也有买单的份,不喝,太亏了。
郑婉插在口袋里的手捏了捏不薄的一沓钱币,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就得吃土了。心里更是苦涩,酒红色的液体带些辛和植物残存的香气,滑到喉咙的速度也就畅快了不少。
蔡枝对她这态度表示很满意,搂肩搭背的仿似重温童年的亲密无间。
只是她们嘴角越来越掩盖不住的笑意,郑婉也只是默默地看入眼底、心里。
交杯换盏间,郑婉已是略有醉意,依稀听到“童小乐”三个字。
耳朵立马竖起来细听,却只闻得几声互相恭维的客套话。看着这一张张套上应酬模式的笑脸,郑婉心里真不是滋味。
人啊,三斗米终就能够折了腰。
期间出现了一个意外,有人跑进来通知大家说王家宝不来了,但今晚的单由他全程负责,包括开f的单……
于是大家得意须尽欢,吃饭唱k按摩浴足开f一条龙,还有人建议让王家宝弄些赌资让大家乐个通宵。
王家宝这个土壕,郑婉眼前浮现他拖着鼻涕说婉婉你真漂亮的模样。
彼时他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她是根正苗红的尖子生。
他套着灰蒙蒙的扣都不扣上的校服,站在连红领巾都结得一丝不苟的郑婉面前表达倾慕之情,说实话,让她看不起他的,不是那两行标配的鼻涕,而是他的成绩。
惨不忍睹的成绩。
无论如何,郑婉算是拒绝了他。
谁能想得到呢,昔日的渣渣现在竟是如此风光,钱砸下来,人不用到,这四班的小小江湖里,已尽是他的传说。
虽然估摸着酒量差不多了,也是时候撤了,但郑婉还是瘫在沙发里,硬撑着昏涨的脑袋,在一片噪杂中,筛选有关“童小乐”的片言只语。
郑婉爸爸把工厂卖了,为的便是还陈叔叔的债。
陈叔叔收到款后,便人间蒸发,据说去了国外。
而童小乐,是陈叔叔的女儿。郑婉这次回来,参加同学会的目的也是为了她。但现在看来,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的了。
至于为什么欠下这么多债款,以致卖了工厂尚还还不清。郑爸爸不说,郑婉也能猜到些许。
那是一个横在爸妈之间的一个毒瘤,妈妈形容为之癌症晚期,那就是,赌。
自己没有被当成赌资赌输掉,真的是老天垂怜呢。
见郑婉来酒不拒,悉数喝光,蔡枝她们找不到乐趣,早已弃她而去。
郑婉全身暖融融的,好久没如此放纵了。从幼时的好孩子,到后来的好妻子、好妈妈,以及现在的好女儿,郑婉是真的累了。
这个灯红酒绿光怪离奇的世界,郑婉忽然没了兴趣,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以蔡枝、周京琼、王洁莹为中心,众人扭得正欢,没人觉察郑婉的离去。
昔日四人在一起的欢乐,一幕幕重现眼前。郑婉苦苦一笑,嘀咕了一句:门前车马稀,门,可罗雀。
夜已深,街上已不见行人,偶尔一辆疾驰而过的车辆,溅起一地积水。
微雨拍在身上,冰冰的冷。郑婉抖了抖被积水溅湿的裙摆,抺一把蒙在脸上的雨珠,抬头看了看蜿蜒曲折的街道,避着水窝走起来。
忽地脚下一扭,一阵麻痛传来。郑婉忙在路边的石块上坐下来,缓缓地轻轻地旋动脚踝。
幸好,只是扭了一下,并没伤到。松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忽然被一波积水扑头盖脸地淋了下来。
火红色的车毫无停顿,就在那一闪间,郑婉分明看到蔡枝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妆容精致,可惜表情咬牙切齿的欢笑,显得很是扭曲。
郑婉摇了摇头,抖了抖身上的污水,脸上甚至现出笑容来。
我无负于你,足矣。
至于你要怎么对我,这已不是我所能左右的了。
雨依然瑟瑟而下,以往多少次,她和蔡枝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雨后美妙的世界里。
不知道为什么,郑婉这会的心情却是好了很多,雨的清新好像舒缓了心头的很多郁结。
“难道,你打算就这样走回去吗?”一辆车在身边缓缓跟随。
郑婉心头一凛,这把声音,出现在她少女粉红色的梦里。后来,她嫁人,她育子,便珍藏到心头某个隐的角落里。
陈旺。
郑婉骤然停下脚步,差点撞到他的车上。
“上来吧”。无奈的语气。车门已打开。
那人就坐在车里,系着安全带,手随意靠在方向盘上,这样就已帅得郑婉昏头转向。
像被施了魔咒,郑婉木头人般上车关门,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脑子一片空白。
陈旺笑笑,轻轻旋动方向盘。
车里乐声流淌,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原……
腾格尔,不是郑婉喜欢的风格,此刻却如闻天籁。
“好久没见”。像是要找什么话题打破尴尬。
车开得很慢很慢。
“是”,郑婉艰难地从粘在一起的唇间吐出这个字,唇干舌燥。
其实她还想说“你没变”的,虽然上车至今她都不敢看他的脸一眼。
当梦里心心念念的那人,就坐在身边,除了手足无措,也有欢欢喜喜,在心尖、心头、心间细细蔓延,压抑地欢快奔腾。
“你没变”。他竟然说。
“啊?!”这人会读心术吗,怎么说出我的心里话。郑婉一惊扭头看他。
灯光在他的脸上闪闪烁烁,他盯视前方的眼神坚定专注,腕上手表指针焕着鲜绿色的莹光。
就这一眼,郑婉便已看醉。直至撞上他的眼光,却又慌忙扭头看向窗外。
雨丝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纠缠不清,一如她的心境。
陈旺笑笑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没多大变化”。
没有应答。
郑婉固执地望着窗外,好像外面的风景有多美似的,只觉得脸烫的就快烧着火了。
“好吗?”稍作沉默,他又问,快速地看了郑婉一眼。
好吗?郑婉苦笑,嘴里却答:还行。
顿了顿又问,你呢?
“还行”。他对着她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郑婉急忙低下头来,在他面前,她总有打从骨子里的相形自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