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准河、老王他们各自回了东街的住处,几个弟子对着般廷义的誊写版《扪参历井》比比划划,朱彦还把文字转化成了图形。
丹布华想倒挂于槐树的主枝,两只脚夹紧,胳膊却迟迟不敢放松,更是不敢往下看。
“我还念平川诀呢,呸,这姿势都摆不成,楚倒立啊,当初练这个怎么不带上我。”
丹布华从申时就上树,只倒立了一次,还吓得不行,很快让朱彦给抱了下来。
“快下来吧,试试其他动作。”
丹布华刚撒手,槐树枝就咔嚓一声断裂,他整个人跌落下来,幸亏会功夫,只把屁股磨了下。
朱彦也没有想出策略,他闭目思索,脸上的肌肉紧绷。跟师父打了招呼,又躲起来练气去了。
楚桓明白,估计他昨夜一定没睡好,这个小师哥天性不服输,在功夫上一直紧追自己,这次见自己率先有了对付盲筋的方法,他自然是着急的不行。
而敏成在行了一遍平川、凿堂、绑帘之后,捂着胸口喊疼,看来是盲筋在作怪了。
“你太急躁了,气息沉淀不够,容易生寒意,要平静下来才好。”般廷义劝道。
丹布华索性不练了,拉着楚桓比试起拳脚来。
楚桓被迫跟他过了二十多招,油灯的细长火苗随二人的动作快速摇摆。很快,他又停下来,坐在凳子上发愣。
知道他们都为那盲筋的事苦恼,一直摸索不到门道。所以,楚桓也帮着想办法,分享自己的亲身体验。
“气、形、意、境,四者不能相融,吐纳就不好精进。这个道理,师父讲过很多次了。敏成没从姑母逝世的伤感中走出来,老想着复仇,所以静不下心来,在他看来,寒奴灭尽后,还有犯事的亢书人,哎,为师已经尽力开导他了。”般廷义悄悄地说。
“再过九天是南行朝拜日了,在此之前,我们去趟岵雒墙吧,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看看亢书人挖的是什么珍宝。”楚桓对师父细语。
“不行!官家接管了岵雒楼,守卫比任何时候都严,根本不可能强行进入,即便进去了,且不说冒犯地纳神,墨同府也非治罪不可。”
般师父否定了自己的提议,楚桓也没有多说。
但他早就想进到墙内领略里面的神奇风光了,说不定藏了什么大阴谋。
宋伯伯用新方法打磨的小型镰刀,薄而不软,利而不脆,正如师父所说。那么,论铁器锻造,整个丑坡确确实实没人可与皮凑大院相比了。
其后的三天,楚桓跟着宋伯伯把三成湿的木炭掺进海般泥,覆而烧之。在锻打铁器之余,他每天换一棵树来行倒立练气法,仔细地揣摩《扪参历井》前四篇的每一个字。每换一棵树,都有不同的体悟,他对侧生式中的那个“撬”字有了更深的感受。
盲筋被压制住,“吮甚四方坦荡”竟持续更久了,再辅以硬功、镰弯的练习,楚桓自觉精力充沛了许多。
“所以说,在养活自己的前提下,练就一副强健的身体,弥补先天性缺陷,学会更好地利用器具,让外物为我所用,多好的事情。”般廷义对楚桓说道。
“当然,小桓啊,你是我得意的弟子,当初楚先生把你交给我,只是想让你学一门手艺,我很快看出你天性喜欢思考、动手欲望很强,于是教你功夫,你啊,没令我失望,海般泥的使用还多亏你不厌其烦地试验,一次次琢磨铁器的耐打击度,应该说,在这件事上,你的作用比准河大多了,真不愧我最好的学生,答应楚先生收留你的要求,我赚到了。”
见般师父最近总夸自己,楚桓心想,莫不是吐纳上的长进使得他变了性子。
“但是师父,一个普通的‘撬’字,是怎么让您想到盲筋的,那口诀里也没明示啊?”
“那次,我练侧生式时,看到这个字,就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几句讲的是‘平川大湃’,仿佛回到了开端,分明是平川细流因之而成洪涛,某个淤塞口裂开了,哈哈,就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真没料到成为关键的一处,说到底,咱们还得好好研读这吐纳口诀。”
楚桓啧啧称奇。
“还有啊,小姑娘挺好的,性子是糙了些,但对你可真不错,你别老是摆冷脸。”
楚桓掀开遮挡火星的尺目,摊开手,说道:“师父啊,那小女孩有什么好的,您是不是见到地家的银票眼红了啊。”
“你说什么!混账,看我不打肿你的嘴!”般廷义说着就冲过来。
楚桓笑着闪躲着跑出去。
敏成不再碰口诀,他除了做工,就是到街上溜达,四处打听段此庚的消息。在他看来,向亢书人示威的段此庚无疑是个大英雄。
“你呀,何必自寻烦恼呢,幕后黑手也不一定就是韦贸喜啊,看着吧,没有不透风的墙,亢书那边一定有寒奴事件的消息传来,再有,白衣剑客伤了你,你想复仇,就得努力练功才对,别这么消沉了好吗?”
楚桓陪着敏成在大街上走,敏成只是低声应了一腔。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家口中谈的都是如何筹备涂花节的事情,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官衙外的长街上唱诗,听字面意思是歌颂地纳神的,唱腔跟陆企一个调。
雅喉,没错,玉芹也在学习这玩意。楚桓侧耳细听,哦,这不是《地纳颖河》的某个片段么。难道这些人想在朝拜日唱雅喉?够无聊的。
楚桓回头一看,敏成耷拉着头往回走了。他也跟上去,关侠酒楼门口又多了一帮中年男人,在用长竹片绑一个大蜘蛛,手法很巧妙。
嘘,跟朐州人学会了啊,造起假蜘蛛来了,喷剪月花还不够么,今年的花样还真新鲜。他自言自语道。
“各位,朝拜日就在后天,纪念邯统大神的时节,咱们也出一个人,到岵雒墙献上诚意。此前,寒奴作乱,给同胞们带来了灾祸,也扰了邯统神的安宁,现在事已平息,我们得好好感谢邯统神赐福,让墨缠族人免受更多苦难!”般廷义对皮凑大院的所有人讲道。
“这一次朝拜,岵雒墙下必定人山人海,墨同府下令修了岵雒台,清理掉方圆几里的树木,填平洼沟,让更多的人能目睹节日盛况,哎呀,官家只允许拿到涂花令的人到场,我老头子还想着去参加呢。”宋峰说道。
“到现在,咱们也没有拿到涂花令的,只能跟着乡民们涂花十里了。”
“是啊,为什么般师父也没拿到呢?海伯伯没要够吗?”朱彦不解道。
“不急,不急,去不成也不要紧,遥拜邯统神就好。”般廷义摇摇蒲扇。
第二天完工得早,给张掌柜送上货后,众人准备好剪月花和射筒,在院子里唱《先王见邯统》。
有人闯进来了,黑蓝相间的长袍,是官衙的人。
“般将军,我是邑守派来的,因为您在打击寒奴时表现出色,官府决定给您两张涂花令,请收下。”
以往都是海煌等旧部下给般廷义索要涂花令,现在邑守竟然派人送上门来,还是两个。
般廷义乐呵呵地接下来,并询问南行的具体事宜。
集中朝拜是在明日未时举行,考虑到上午的十里涂花,前往岵雒墙的人必须提早赶到。
“天气炎热,我将于黎明之前启程,寅时驾马向南,谁愿意同我一起?”般廷义一边挥舞他的般氏拳,一边问。
除老者外,其他的人都想跟着,都娃和莹卡也跳着喊着,要看岵雒墙和邯统神。
“嗯,算了,我还是在家中做事、练功吧。”朱彦又放弃了。
“好吧,准河这混蛋又不知去了哪,小桓跟着我吧。”
丹布华哼了一声,朝楚桓吐吐舌头。
楚桓接过涂花令,心想,他真正想去的是岵雒墙内。
地面跟天幕的界限尚未分明,光线微弱。楚桓跟师父挑着灯笼,在佘邑南面的小道上行进。
摘好的剪月花放在射筒里,等到日出以后,他就将它们对着太阳喷射。
晴浏檀晕在正东方出现,一抹温暖的燕翅,她的附近还有一颗,是带刺芒的桃形,比刚才的那颗更小且模糊,那是晴浏弟弟。
难得见到两颗晴浏同现,匡凤的子女很少同享一片天空啊,星象学者也摸不清晴浏现身的规律。
楚桓料到太阳一出,晴浏仙人就会隐身而去,当前这是要赶在太阳升起前,彰显自己的风采啊。晴浏仙人还真是调皮。
很多时候,楚桓都觉得传说是真的,晴浏就是神灵,是匡凤古神的子女,给予人间灵动又美丽的光耀,为山川林木披上优雅的彩衣。她会突然就在某片天域闪烁,像星星般眨眼,跟太阳、月亮捉迷藏,每次出现的都不像是同一个,然而那光芒又明显不同于日月星辰,活泼且神秘。
晴浏檀晕渐渐被升起的阳光给比下去,楚桓仰着头,一直紧盯着她们。较小的那颗飞快地闪了一下,消失了,接着是燕翅晴浏,慢慢地跟紫色天空融为一体。
“快些跟上来!”师父在叫自己。
楚桓灭掉灯笼,极速策马奔入阳光。
出了石关镇,小玄之内已经有人穿红衣,在路上徐行了,男男女女唱着歌,把剪月花洒向同伴身上,她们对着岵雒墙的方向鞠躬,诉说着邯统神开辟丑坡大地的事迹。
两人行动迅速,卯时刚过,就来到了小玄镇南的岵雒墙附近。
在岵雒台东、西、北三个方向,共“射”出六条青石板路,看得出是新铺的,中心的高台因为高树被清掉的缘故,十里外就已经进入眼帘。
台上的人还不太多,大长老该是还没出现。不过,今誉门的人已经在高台上站立,气势昂扬地指挥府兵布置场地,调整巨钟的位置。
看得出来,岵雒台扩大了一倍,像一个青色圆环盘踞在岵雒墙下,宽度跟雕饰精美的墙面差不多了。岗楼之上,几个墨同府的卫兵在静静地观察四周。
高台四角的护栏之下,平整的石板路上,只有十多个朝拜者坐在石凳上等候。其中一个就是许尧丰。
隔了二里的距离,楚桓就听见他那爽朗厚实的笑声,许大哥是在跟“小玄二英”讲话,这两个灰袍高个子也是小玄镇响当当的人物。
楚桓跟师父到了高台下,被这座巨钟震撼到了,它足有三人高,钟口也有丈余,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来的。巨钟的表面分成三层,下方是麦穗和剪月花交织的浮雕,中间是一层圆点凸起,最上是邯统神开辟丑坡的画面,这种细腻精致的手法,绝对出自丑坡最顶尖的匠人之手。
这距离看不太清邯统神同蛛巧将的具体姿态,楚桓把马拴好,沿台阶向上,却被今誉门的人呵斥住了,他瞅了一眼那人,跳了下来。
“般将军!您来的够早啊,看看,邯内堡搞来的大钟,气派不?”许尧丰向般廷义抱拳。
邯内堡运来的钟?原来如此,乐爽是想借这个机会平息一下众怒,也在长老们面前表现一下。这样的巨钟一定造价不菲,邯内堡之前因为寒奴事件,被众人诟病,一座钟就能扭转?楚桓不以为然。
“许大哥,你知道傣木安去了哪里?”
“楚老弟啊,那败类大概逃进断当山深处了吧,我跟门下几人去追了两天,没见到他的踪迹,他呀,在朴铁腿被杀死的那日,就偷偷溜走了,这样看来,岵雒墙的守备的确是被他撤去的。”许尧丰说道。
“哦……那,这畜牲一定是亲眼见到了被捉的寒奴,发现所谓的宦狼就是此前跟他勾结的东西。”
“就是这样,很可能是放寒奴进到了墙里,虽然我不愿意承认这种亵渎发生过。”
正说着岵雒墙内可能发生的事,龟提比跟几个铁索门人抬着一只硕大的死牛赶了过来。
“你跟着许大哥做事了?嗨嗨,怎会能啊。”见龟提比也是绿衣装扮,楚桓问道。
“总比在佘邑当个小杂役好,我要跟随许大哥重振铁索门!”龟提比把大牛交给官军,留作祭拜时用。
“邯统神最爱吃牛肉,这一头公牛是我们精挑细选的,有六百多斤呢,看把小龟给累的。”许尧丰对二人说道。
岗楼上的人忽然对着空中喷洒剪月花,成片的剪月花绕过巨钟,向台下飞来,浓浓的甜香充斥周遭。
“他们在试用大花筒,你看,一下子喷出来这么多花瓣。”
不一会,小玄镇王丞肃就到了,他领着几个文官和一帮官兵,先是拜会了今誉门的人。
“那位是今誉门的海都头,是大长老面前的红人。”般廷义对楚桓说。
楚桓左右环视,看到了海都头旁边的段梅,怎么没见谢六七呢,也许他有别的任务吧。
接着,来了一伙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无论男女,后束的长发上都戴了剪月花形状的布饰,眉毛描得跟妖怪似的,丝衣也是红绿紫粉多种颜色。
“那是夹骏达吧,大复来的乐师,不过,老子我不喜欢那厮的酸腔调。”小玄二英中的一个说道。
“是他啊,大长老可爱听夹骏达唱曲了,那叫什么来着,对,雅喉!听说姓夹的还经常跑到北川去表演,亢书人也能容忍他那一嗓子娘娘腔,哼哼。”
“许前辈,没那么差吧,我觉得这种曲子还不错。”龟提比说道。
聊着聊着,已经卯时了,朝拜的人越来越多,快把高台以下挤满了。
楚桓看到,人群中有鸽子铺徐赐邦,命申瓜老板,坎沟张力,邯内堡乐爽。
乐爽来了以后,首先拜见今誉门的海都头,各镇丞肃,以及墨同府的几位将军。过了好一阵,他又带人去摆弄各种祭品,帮着官家维持秩序,去到岗楼上跟官兵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