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洛*鄄贾村
这不算是中原最北的村落,狼烟烧起来的时候,逃难的人如浪潮数次席卷这里。死亡让人们暂时放弃了道德,能穿的能用的能吃的,哪怕是残破的房子,只要有东西可拿,人们便蜂拥而上,哄抢一空。
几日的舟车劳顿,有些饿极的穷人开始聚众抢夺富人的粮食。
不知道谁是第一个出手伤人的人,就像不知道谁是第一个想要逃离平洛的人一样。战争的阴影像毒雾一样蔓延,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此刻都想往南走。
龙卷骤到,民哀国殇。
麻抱着苦儿来到这里的时候客栈已经关门,小客栈里空荡荡的,桌椅板凳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像是好几天没人打扫的样子,老板和老板娘正在收拾东西,麻付了两个房间的钱,老板却送了全部房间的钥匙,他们也要向南逃亡。
一夜的风雨让苏槿受了风寒,提前去房间休息了,苦儿在麻的衣襟里睡了一夜,现在吵着闹着要去村子的集市上买东西吃。
乡间小店的店家是个白发的老头,无儿无女,住在村子里,中了一辈子的地,等到额头上皱纹多了,眼睛也花了,才赚够了钱开了这家小客栈,没成想,突如其来的战争把他这辈子的努力都糟蹋了。
店家老头心善,特意在驴车上空出两个位置,要麻和苏槿和他们一同南下。
老头好心劝解道。侠士自恃武功高强,不过我们百姓听说北溟人像妖怪一样,杀人吃人,我和老伴儿此行去往大封府,侠士若执意不肯与我们一同前往,可以在会津府或京兆府下车,逃走虽然不光彩,总比丢了性命要紧。
苦儿撅起小嘴道。京兆府有什么好吃的吗,有胡饼吗?有透花糍吗?
老头已经蓄起了白须,听到娃娃馋食便哈哈大笑起来,道。京兆府原是王朝旧都,各种美食应有尽有,何止透花糍,高丽的松饼和打糕也是随处可见。
听闻有甜食,苦儿自然欢喜。
老头见麻无动于衷,不由捻起须来得恐吓道。小娃娃你不知道吧,北溟的妖怪生食人肉,只要是吃过一回人肉,就忍不住要吃第二回,北溟的军队哪里是人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吃光了大人就吃娃娃,形貌恐怖至极……
苦儿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嘟起嘴,难过的说。爷爷你们这还有吃的吗,爷爷把苦儿说饿了。
老头长叹一声。有,粮食和要紧的细软,还有拿不走的器物,都放在厨房门后的大缸里了,我们老两口在此废了一辈子力气,临死却要背井离乡,东西能留下的就全留下了,你们随意取用,省得便宜了北溟人。
苦儿懂事地拉了拉麻的领口,道。麻,我们送爷爷一些钱好不好。
麻没有表情。
老头却听乐了。好好好,娃娃懂事,娃娃懂事呐,爷爷哪里是缺钱啊,爷爷是缺福分,明明这黄土已经埋到我们老两口的脖子了,爷爷还是不敢挨北溟人的那一刀,爷爷要是有你这个孙儿,兴趣会保下这份产业!
门外的老板娘喊了一声,老头收拾完行李急忙出门去,两人匆匆赶着驴车上路。
有人没得撒!
有人没得撒!
老头走后不一会,门口就传来了剧烈了敲门声,没等有人答应,门立马被人踹开了,好一个彪悍的身影,正好从门框里挤进来。
刚刚有点困意的苦儿擦了擦眼睛,立马从麻身上跳了下来,站在桌子上,伸出小手指着黑影又蹦又跳。黑大个,大懒虫!
来人也是吃了一惊,仔细捋了捋肮脏的虬髯,撩开额前的碎发,揉了揉眼睛。抖一抖一身肥肉。像是见到了什么最不想看见的东西,踩着门栏沙哑道。怎么又是你,你个该死的小娃娃,看洒家这回不打你屁股。
嘟嘟噜~~苦儿用各种奇怪姿势做起了鬼脸,故意露出屁股。
黑大汉撸起袖子装膜做样要动手,忽然看见麻站在一旁,伸出去的脚慢慢收了回来,有些畏惧地站在门槛外,恶狠狠道。你家大人跑得快,想不到这么快就能追上洒家,莫要说洒家打不过他,洒家今天饿了没力气,快叫潘老头给我送几壶好酒,等洒家有劲了,再动手。
羞羞羞,打不过别人,找理由,傻大个是个胆小鬼。苦儿挑衅道
黑大汉有些发怒,站在门前挤眉弄眼,和苦儿斗起嘴来,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想要进门去,又有些惧怕麻。
半晌,黑大汉不见潘老头出门,于是岔开话题问苦儿道。小娃娃你知道潘老头去哪里了吗,洒家肚子饿的难受,赶紧让他送点饭出来,先记账上,日后洒家归还。
苦儿嘟着小脸道。爷爷出门了。
出门?去哪里?他敢不给洒家做饭,看不烧了他的小店。
爷爷去大封府了,不光你饿,苦儿也饿着呢。
饿了,让你爹给你做去。
苦儿咬着嘴唇瞥了麻一眼。回头对黑大汉道。麻不是我爹,麻不会做饭。
呦!
这回轮到黑大汉高兴了,倚着门框哼起了小曲,自编自演了一段歌谣。
“看你凶巴巴又如何,吃不饱来又挨饿”
苦儿气不过,抽了根筷子奋力向黑大汉投过去,奶凶奶凶道。不许说麻不好,不许说麻不好。
虽然桌子跟门口的距离不远,可是无奈苦儿的力气不够大,筷子正好落在门边,黑大汉高兴地捡起来,堵着门又唱起来。
见此,苦儿想要趴下桌子,无奈麻牢牢抓着苦儿的衣襟,没有丝毫想要松手的意思,苦儿只好转过身,一头扎进麻衣襟,假装不理黑大汉。
黑大汉自唱自跳,越发无聊,对苦儿道,你家姐姐去哪里了,让她去做饭。
苦儿不高兴。苏槿姐姐生病了,你不能打扰她。
黑大汉蹲下来狡黠一笑道。你看这么好不好,我会做饭,你跟他说放洒家进去,洒家就去给你做好吃的。
真的?苦儿的小眼珠滴溜溜泛起了光。
真的,那还有假,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好,你进来。
黑大汉朝麻努努嘴,开始装可怜。洒家不是前几天打死你们一匹马么,要是他记仇,趁洒家做饭时,忽然动手怎么办?
苦儿是真饿了,麻身上所有吃的都已经被吃完,所以立刻跳出来趴倒在龙剑上,回头对黑大汉道。傻大个,苦儿已经拿到他的龙剑了,你快进来啊。
这么滑稽的动作能有什么用?
黑大汉眼睛睥睨着麻摇摇晃晃试探地迈了半步。
麻依然在喝茶,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黑大汉风一样穿过中堂跑去厨房做饭了。
中原*平洛
平洛南城门外,平坦的黄土地队列了三千北溟前锋军,战马在风沙里挺着高昂的头,人躲在铁甲里,睁着通红的眼睛,凝重的盯着南城门,整个军队上下弥漫着一种极度膨胀的愤怒,这愤怒被堵在铁甲里无处散发,转为一种仇恨,这是北溟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僵持下来的战争局面。
三千战马前有一条百米宽的长沟,沟内埋了着无数树立起来的马桩,护城的吊桥牢牢锁在长沟后,城头数百弓箭手卯足劲,直勾勾盯着外面。马桩上,几个手执长剑的中原人站在上面,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挡住了北溟的锋芒。
北溟将士们的尸体倒在长沟里,他们到死也不明白中原人用了何种阵法。
一帮废物!
先锋将军金术的一匹快马被护送着一路扬沙飞奔至南城阵前,对着几个无能的军官大发脾气。本以为南城开门迎战,能立刻杀进去,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不仅一寸未进,反而折了四百兵马。
金术吼道,敌人那边的损失如何?
话问出去,金术就后悔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而且纵横沙场几十年也没有遇见过这种事。
敌方……敌方没有损失。不知死活的谋士低声如实回答。
金术头脑有些眩晕,急忙伸手拉住兵士的长矛,仰天大笑道。无能之辈,大将军养你们何用!
谋士急忙辩解道。将军息怒,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将士们本就疲惫不堪,现在不知道中原人用了什么战法,马越不过,一但我军靠近,敌人就万箭齐发。
那马桩上有多少人?金术问。
属下支支吾吾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说啊!金术苦笑了起来。不过三十几个人就把你们杀的失去了胆子,拿什么效忠摩猎王。
金术掏出弯刀来直接丢在了地上,属下两排全部变了脸色。
这可是天大的耻辱,金术领军一贯残忍,绝不允许部下失败,一但怯战必须割下身体的一部分以示惩罚,可能是割一只耳朵,也可能是断一根手指。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规矩,所以在这支队伍里身体上的残疾是耻辱。
当然也有例外,只有一个人,断了三根手指还能被金术重用的什长扎木合。
万里无云,刀身泛着阳光的毒辣,没有一个人想往前走上一步,去迎接那把沉重的弯刀。金术冷哼一声道,拔出剑来走了几步,瞪大了眼睛一个个盯着部下的表情,把剑送进了幕僚的胸口。
攻城失利不可恨,恨的是失败了还要找理由的人。
剑懒得往外拔,金术径直上马离开,仿佛在躲避一堆肮脏的东西。
南城门下,金术皱起了眉头,这梅花桩类的长沟应该是为了阻挡北溟的骑兵而设置,而站在木桩上的中原人一看便知武艺高强。
扎木合!
在!
能不能给我杀过去?
能!
光着膀子的光头男人走上前来,细看会发现,他断了三根右手的手指。
接过军令,札木合挑了一百个敢死士兵,披甲执盾冲了上去。
刚刚冲到梅花桩前,为首的一红衣女子甩鞭拍地,惊起茫茫沙尘,三十义士飞身而上,顷刻便打散了扎木合队伍的阵型。女子抓住机会回首一鞭,扎木合被一把拉倒在长沟里。不成想,这札木合竟不吃痛,拉着鞭子的这头用力就把红衣女子扯下了木桩。
北溟战士全部站在长沟外,顶着箭雨等待机会,待扎木合将三十义士拉出梅花阵才举刀冲杀。
南城门上一绝色女子大声喊道。九儿,双鞭!
幺九儿这才想起自己的绝技,手用力一抖,原来拽在两头的鞭子从幺九儿这边立刻分成两截,扎木合一时躲避不及,被幺九儿伤了右臂。
陆羽衣站在城门上,有些急切道。回阵。
三十义士见幺九儿挣脱,匆匆回阵。
此刻,站在沟底的扎木合正好避过箭雨,咧嘴哈哈笑了起来,嘲讽道。原来中原人跟老鼠一家亲,要不就是躲在城里不出来,要不就是躲在坑里。
幺九儿哪里愿意听这种话,双鞭一甩溅起巨石正中扎木合额头。
扎木合火上心头,招呼着北溟死士一举冲杀进去。
这马桩哪有那么简单,只是竖在沟底并不牢靠,北溟死士刚刚站到梅花桩上身体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全部坠入坑中。
风花榭三十义士自幼习武,早就习惯了这梅花阵,左右躲闪,轻而易举砍落了贼寇。扎木合见无法制敌,便用自身蛮力撼动桩子。这长沟梅花桩本就是几天前刚刚立好的,没有时间打地基,此刻被扎木合一搅,撞得梅花桩根根晃动,要全部倒下来。
只要没了木桩,三十义士就不得不在这长沟里跟扎木合拼命。
此时,远处的金术眼睛里出现一丝凶狠,挥手示意道。弓箭手准备。
新的幕僚不明白什么意思,问道。将军、扎木合还没回来。
金术拿出弓箭率先瞄准三十义士,声音低沉,像是地狱的钟声。将死士的坐骑全部杀死剥皮,我要用它包裹北溟战士的尸体,送入巫訄神庙,永享供奉。
金术知道小小梅花桩坑杀四百兵士不是偶然,若非缠住那三十个风花榭弟子,根本没有机会攻入城中。
放箭!
密集的箭雨豪无征兆,从金术的阵地破空而来。三十义士挥剑抵挡,开始还能躲闪,不多时阵法大乱。
陆羽衣在城楼上沉着指挥,亮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绿旗。
这是进撤退的信号。
金术眼看时机成熟,大手一挥,下令所有将士,移山填土,全部冲进城去。
箭雨还没落尽,一抷黄土就洒到了脸上,幺九儿抽不开身对着扎木合呸了一声,骂道。挨千刀的野蛮人,你们将军打算把你也杀了吗。
扎木合放肆地笑着。怎么,我的命都是将军给的,他要拿去又如何。
幺九儿也笑了。果然是没脑子的野蛮人,现在还看不出我们舵主的意图吗?
什么?
头顶上稀落的箭雨又多了起来,不过这次是由城楼射向北溟阵地,南城门上突然出现几排弓箭手,就近疯狂射杀冲过来的北溟骑兵,一浪又一浪。
这是陆羽衣的计策。
早在几年前幽云之战的时候北溟人就开始使用更为远程的弩箭,如果弓箭手对射,平洛的守军肯定吃亏,说到骑马打仗,擅长迂回战的北溟骑兵肯定胜过中原人,不能硬拼只能智取,陆羽衣只好藏下一个诱饵等金术去咬,为了保证计划顺利,陆羽衣还派了幺九儿亲自上阵指挥,为的就是诱敌深入。
此时长沟里混乱且拥挤,不断有北溟士兵的尸体落下来,北溟军伤亡惨重,扎木合见将军中计,一拳打在庄子上,嘶吼着要找幺九儿拼命。
幺九儿几个闪身巧妙躲开攻击,把手里的鞭子捆起来绑成了麻花,对扎木合道。你们北方人很少用鞭子做武器的吧,知道鞭子还有一个作用吗,那就是像绳子一样把别人绑起来,就是因为要活捉你,本姑娘才佯装落入坑道的。
扎木合反应不及,晕晕乎乎就被绑了起来,空有一身好力气,此刻却成了幺九儿的俘虏。
将军,咱么中计了!
金术异常冷静,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踩着北溟战士的尸体也要给我冲上去!
将军不能啊。明天,明天大将军就会抵达平洛,到时候咱们再报仇雪恨也不晚。
一队队士兵倒在脚下,而金术竟然仰天大笑起来。明天,你觉得明天我还有脸面对大将军吗?我看看谁敢后退,传我命令,冲进城去。
前人的身体刚刚倒下,后面的马蹄踩着尸体一跃而过。
陆羽衣不禁动容,这种作战风格太过凶猛,就像狼族,同类活着的时候会团结协作,死去了就是食物。
眼看北溟的骑兵要冲过长沟,陆羽衣不得不继续下令。
韩啸卿!
舵主!
命令所有的弟子出城支援幺九儿,不能让北溟骑兵杀进城来!啸卿,你能看到北溟军的战旗吗?
韩啸卿微微愣了一下,马上会意。取贼主狗头,我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