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平洛
平洛城建在洛水之旁,洛水流于群山之下。
无量山脉自西向东层峦叠嶂,苍松翠柏、凶隼野兽隐于山林之间,少有山民游走。过了无量山最高峰往西,地势骤然变得平坦起来,如同有仙人将大地的褶皱抖平一半,在群山中生生劈出一个走廊。洛水自北像南而去,两侧大小城池密布,唯独在平洛城下转头向东,穿过无量山脉流向幽云。
北溟的营帐驻扎在山腰,依山川形胜布放,临近水源远离密林,进可攻退可守。此处山势稍有起伏,往南行军不过几里便能看到平洛的一举一动。
谁说北溟人有勇无谋?
夜近丑时,山林间安静的可怕,像有一只手盖住了穹顶,只在东方露出几粒星辰。
一只铁矛穿云而来,呼啸着扎入林间。轰然一声破石巨响,惊起夜鸦无数。电光火石转瞬即逝,光影间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陆羽衣摇晃着,似乎将要倒地。飞花剑未出窍,斜斜地插入一旁,也随着山林间漏下的月光摇晃着。
舵……主,放……放下我。
陆羽衣身侧,韩啸卿气息愈加孱弱。
如果丢下韩啸卿,她就不叫陆羽衣了。
今夜,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暗箭了。
脚下还未站稳,两队士兵从山林间忽然杀出,不由冷静,举起兵刃相向而来。陆羽衣咬紧牙关,拔起飞花剑与士兵缠斗在一起。
仍然是招招致命,飞花剑却不出鞘。倒下的北溟士兵身上都是笨重的剑痕,精准的击碎这些人的关节穴位。不消片刻,二十几人全都倒在陆羽衣脚下,挣扎着、扭动着想要握紧兵刃。
韩啸卿御气而立,用尽最后气力,借长矛刺入敌人心脏,温热的血霎时喷涌而出,韩啸卿同时应生倒地。
两国……交战,你……不必……再……仁慈。
别说话,我带你回去。陆羽衣有些慌乱,她已经分不清哪些血是韩啸卿流出的。
韩啸卿眼神已泛出浑浊,下意识里寻找着陆羽衣,将腰间玉佩取出,塞进陆羽衣手里。
为国死……我无憾,你……定能逃出生天。
陆羽衣眼中有些湿润,胡乱撤下一些布料包裹住韩啸卿的胸口,封住韩啸卿的经脉,一言不发,背起他继续向前走去。
流血过多,韩啸卿意识迷离,嘴里还在喃喃着“放下……我,快走”。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掉落,陆羽衣也逐渐体力不支,刚刚那铁矛躲闪不及,震得右侧胳膊失去了知觉。
这场鸿门宴,让她懊恼、无力,一股深深地挫败感从心胆处裹挟。但她现在还是陆舵主,她不能让风花榭弟子死在自己面前,不能!
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陆羽衣恍惚间又看到了浑身是血的师傅从西方昊天镜明楼上飞身坠落,像一朵燃烧的红莲怦然倒地,红峥长老的鲜血在那一刻放肆流淌,任凭她怎么收拾也无法让师傅重新活过来,她只能紧紧的抱住师傅,跪下来求她深爱的男人保全师父的遗体。
四年了,凭着师傅的飞花剑,她已经在平洛当了四年舵主。总有一段记忆让陆羽衣颤栗,那个夜里具体发生了什么,陆羽衣已经完全记不起来,只剩下一抹白色附着在巨大的红色里。
那一晚,她深爱的男子穿着洁白的长袍将剑送入了她师傅的胸膛。
红色想要吞没白色,始终不能。
山林高处,巨石之上。倾决妖异的眸子里盛满无量山的月光,还是一身柔白的长袍,在玄青色的背影里泛出微弱的光晕。
他在笑,从盯着陆羽衣离营之后,脸上就一直挂着玩味得笑。
因为倾决想不通,为什么沧烬铁剑要留她一命。
十年了,麻已经变了,他的龙剑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但他没变,想到这,倾决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半晌,夜游的兴致全无,倾决摆摆手示意手下诛杀陆羽衣。
隐匿在山林背后漫山的弓箭手缓缓弯弓搭弦,对准山下的方向。稀疏月光里,陆羽衣和韩啸卿两人的背影稍显孤单。
只差一个信号,万箭齐发,山下藏好骑兵营的刀斧手会乘机摸上来,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从今夜逃脱。
明天这里什么都不会留下,谁也不会知道天下第一大派风花榭的陆舵主是什么死的,陆仙子的尸体将会被倾绝精致保存,送到王朝大封府,当做风花榭给王朝皇室的贺礼。
军……军丞。
有士兵从山下赶来,对倾决犹犹豫豫,不敢直视他妖异的眸子。
怎么?倾决脸上又浮现出往常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军……军丞,大将军有话,说放过这个女子。
哦?哪个大将军?倾决眼睛微微眯起,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图……图元拔大将军。
倾决围着士兵转了一圈,问道。我若杀了她呢?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寒夜之下,没有任何人经过商议,倾决周遭的弓箭手齐刷刷转过箭身对准倾决。
传信兵依然跪在倾决脚下,只是这局势已经转变,北溟的士兵终归要听他们大将军的命令。
倾决像奸计得逞一般放肆大笑,憋了很久一般,丝毫不在意陆羽衣能听得到。
大将军这话训的有问题,是说两个都放过呢?还是只杀那个男人。
没有人回应。
罢了罢了,今夜无趣,你们呀,都不如我的“天授武人”有意思。
倾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抹了把眼泪。
末了,倾绝又想起什么,对漫漫长夜大声喊道。大将军是否添衣,夜寒且注意着凉。
随后,飞身而起,丢下漫山的弓箭手,消失在乱石之中。
山脚,图元拔面色凝重,御马停在洛水河畔,静静望着山中发生的一切。
消息送到帝都了吗?图元拔问。
幕僚回应道。送到了,梨花宫已下令苏赫巴鲁将军从青原撤军,幽云的边军也有所调动,首领好像是哈尔巴拉。
摩猎王的却薛军有没有动?图元拔问。
暂时没有消息,另外梨花宫的消息是可敦派人传达的,摩猎王的谣言……
图元拔眼神忽然凌厉,幕僚见势不妙,闭嘴不再多言。
会津·花街
花灯盛会之后,江湖旅人陆续离开会津。
此时,本应寥落的会津府花街却鸡飞狗跳,异常热闹。
姑娘,你虽面容姣好,却额头起角,额上有川字纹主长寿。固然平时会有小恙,然而总是能度过难关,长命百岁。我观你天庭、司空、中正三位光泽异常,近日可能会犯桃花。
花街一角,宿军拉住一身穿窄衣领花绵长袍的女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女孩稍显急切,连忙问如何是好。
宿军皱起眉头,装作为难状道。天命难违,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姑娘若要大富大贵,可在这桃花劫上做文章,我有一法可助你逆天改命……
女孩道。我不要大富大贵,我只想找个良人共度余生,先生可否能指点。
宿军眼前一亮。姑娘这面相有些凶险,岂恐寻常男子能克制,若寻良人尽量要找手纹明晰不乱,生命线长而又长的男子。
女孩问道。手纹明晰不是代表福薄命浅吗?
咦~姑娘有所不知,这福源重点还要看生命之线,越长则与姑娘的命理越合,你们两人相配才符合周天八卦,你看我这手相,生命线是不是很长——
宿军揩完油,借机撸起袖子,进一步暗示自己就是她的天命夫君。
花街的清晨已有沿街商贩叫卖,各色食饼摆上案头,店家们都扯起嗓子招揽顾客,堂倌儿们加大火力,蒸腾起满街热气。包子、煎饼的香味铺天而来,让路人只觉得腹中饥饿,不吃点什么都对不住这个早晨。
玉云剑出鞘,清风破云斩雨。
好似龙卷风一般,劈开人间烟火,直奔宿军面门而来。
宿军眼疾手快,侧身闪躲。借剑风之势拥美人入怀,定身之后,又装作翩翩公子对女孩欠身说了一声“得罪了”。
女孩对宿军慢慢涌现出爱慕的眼神。
宿荇哪顾得上女孩,使出一套不知来路的剑法,杀得宿军顾不得眼前人,举剑招架了几步,慌忙后撤。
本来,宿荇只是警告这位风流师哥。
不想,刚刚的女子嘣出一句:“哪来的泼妇,怎么当街行凶”。
宿荇霎时间火冒三丈,懒得解释,使出毕生所学东华剑法,招招都要宿军的命。
这位小师妹对自己下手时可从来就没收过力,宿军想到这不禁骂道。老爹传你绝学,就是要你杀了师哥吗?
宿荇不甘示弱。你这无耻之徒迟早败坏岛主的名声,师傅说杀便杀了。
单论功法,宿荇虽然得到东华岛的真传,毕竟修行时间不如自己长,倒也不会伤了自己,可是就怪宿辰把玉云剑给了宿荇,剑法不够,兵器来凑。在这削铁如泥的兵刃面前,宿辰也难说全身而退。
宿军急忙撒了牵着女孩的手,从花街北头一路逃向南头。
整条街都沸腾了,肉饼、面条、桌子、板凳四处飞,路人一个撞一个。乡下来的老爷子推着老婆半夜做好的脆饼,全部鸡飞蛋打了。
没有李秋陵,谁敢出手制止他们。
昨日,拜别巧儿,从洄风林离开后,宿军宿荇和李秋陵一行在镇上落脚,李秋陵借巡捕身份让官府安排了一行人的住处。本来两人相安无事,日落时分,李秋陵接到一封书信,急忙叫了赵七快马赶回大封府。
据说,李秋陵和大封府尹宋俞民交情匪浅,此次任务又和皇室有关,所以离开得如此匆忙。
从会津至大封府走水路最为快捷,宿军借口送李大人至渡口,离开宿荇后偷偷回到花街喝酒,整整一夜未归。
宿荇在住所等了一夜,生怕宿军出什么意外,一大早去渡口找人,没想到宿军又来到花街鬼混。一时间怒火中烧,非要砍了这厮。
眼看着宿军招架不住,剑气直逼胸膛。玉云剑忽得被远处飞来的黧黑大棒击落,宿荇躲闪不及伤到胳膊。
这大棒力道却异常刚猛,斜斜地插入石板之中,震得脚下的石板嗡嗡作响。
再晚一步,宿荇的胳膊怕是要废掉。
定睛看去,大棒棍长五尺左右,两端缠了黑丝麻布袋,中间刻着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种纹路,分明是少林的八卦棍。
客栈二楼,一膀大腰圆、横眉竖眼的大和尚,轻轻巧巧踩过小贩支起帐篷,翻身一跃,像一头黑熊挡在了宿军身前。
这人身高竟有九尺,黑布汗衫兜了一身横肉,和尚摸了摸脖子上戴着十八粒罗汉珠,没等众人从惊愕中回神,举手便骂。
你这婆娘好生不讲道理,这小哥儿有意躲闪,你却招招要取他性命,洒家看了许久,本无意管这等闲事,你这兵刃实在厉害,刚刚洒家若不出手,你怕是要断了小哥儿的心脉。
宿荇气不过,奈何已失玉云剑,这突如其来的一棒也搅乱了自己的气息运行,只好站在一旁,没有回话。
你这大和尚太过鲁莽!
话音未落之际,大和尚来时的方向又出现一虬髯大汉,身披玄色狐肷褶子大氅,腰间挂了两刃长锁鸳鸯刀,身形比和尚还要胖三分,踏着屋脊飞跃而来,双脚落地,跺得石板左右摇晃。
你只瞧见他俩兵刃相向,又没看到他们的身形功法,凭什么说是仇家,我看这位公子和姑娘招式相似,只是运功的气力不同,应该只是同门切磋,大和尚、你唐突了。
大和尚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宿军好一会儿,忽然又转头盯向宿荇,抬手在头上蹭了几蹭,拔出八卦棍,呆头呆脑地说。你说切磋就切磋,刚刚都要出人命了!敢不敢打赌,输了请吃酒。
虬髯大汉有些不悦,抖了抖身子,震得腰间的铁锁叮叮作响,长叹一声。这几日请你吃得少了?莫要为吃酒找劳什子的借口。
随后,大汉对宿军、宿荇拱手道。两位得罪了,在下昆仑镇三山,我旁边这位是少林圆光方丈的弟子铁砣和尚,刚刚在楼上看到二位争斗,没多想便出手制止,有些鲁莽了。
不等两人回话,铁砣和尚也生起气来。
你这厮干嘛替洒家道歉,是洒家搅局,要是他们两个不服,跟洒家打一架便是,何必叽叽歪歪。
有头无脑!要不是得了盟主的指派,我才懒得跟你同去。说罢,镇三山拂袖要走。
铁砣和尚有些急躁,一双铜铃大眼瞪了宿军一眼道。你们俩打吧,死了洒家也再不管。
游历九州多年,宿军也听闻昆仑派的威名,这镇三山虽说只是昆仑外门弟子,未得掌门真传,却依靠深厚的功力跻身武林英豪榜,镇三山成名已久,一双宝刀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也都是做得些行侠仗义的事,颇受绿林人士尊敬。只是今日一见与想象大有差别,宿军还以为镇三山是个英姿勃发的将军,没成想确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一双长锁鸳鸯刀挂在身上还有些滑稽。
另外的铁砣和尚虽然未抱得大名,可圆光方丈宿军是知道的,少林乃武学之祖,圆光方丈统领少林四十年未尝一败,论武学称得上泰山北斗,论弘法称得上功德无量。从刚刚的轻功来看,这铁砣和尚武艺比镇三山更高一筹。
宿军还在观察眼前两人,宿荇已经解释两人只是在切磋同门武功,不小心惊扰了两侧商家。宿军没有多嘴,顺着宿荇的解释报出自己“玉面浪子”的名号。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久闻玉云剑乃神兵,今日得见是为开眼。镇三山恭维道。
两位前辈刚刚提到的盟主,不知是否与琼华会盟有关?宿荇有些意外。
琼华宫主持的会盟,你们东华岛没有参加吗?
宿辰师父派我和师哥一同前去,没成想路上遇到一些事情,耽搁了。宿荇扫了宿军一眼,宿军想到自己在花街鬼混了十几天,目光开始闪躲。
自从风花榭的开派宗师李慕仙仙逝,武林群龙无首很多年了,这一次天山一脉惨遭魔教屠戮,中原各派不得已推选出一位代盟主,主导与瀚海魔教的一切事务。
那新盟主出自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他是风花榭前任榭主,曾被称为“风花六剑”之首的“惊觉剑仙”——木御风。